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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喟然长叹

“舒服是舒服了!怕是要下雨了!”

“那我们就赶在雨前的凉快多干点儿!”

她们不再多说话,闷声加劲儿继续干。

凉爽的风越来越大,带着越来明显的湿气。一垄地犁到了头,妯娌们没有像之前那样休息一下再继续,她们连忙继续犁下一垄。

再一垄地尚未走到头,雨水倾泻下来,梅爵扶着犁头看着妯娌们瞬间湿透了,衣服粘裹在皮肤上,举止非常艰难的样子愈加明显。她让她们赶快停下来吧,但是妯娌们都咬牙坚持……她看着她们艰难的步伐,泪水和着雨水流满脸庞。泪眼迷离的她第一次在心中由衷的承认女人的薄弱,然而也深深领会了妯娌们坚韧。她感觉握着的犁把手,似乎是命运之手,尽管苦心孤诣的找寻前行的路径,然而地面艰难的阻遏让犁头吱吱扭扭,犁把手难以握稳,行进的每一步都被傱扯屈曳……

夏种终于忙完了,妯娌都感觉得到了不少锻炼,虽然还是做不顺手农活,但是至少咬牙熬下来了。竟然能够挺过连日的苦累,坐下来冷静想想,这令他们自己都惊讶。

这天晚饭后,老太太坐在桌前看着门外,感叹:

“亲戚们怎么不见有来的了?大门都几天没开了!”

“娘,人心事故,得不到好处,谁还会来!”任淑贤道。

“雪中的送炭难啊!看看庄里的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好人了!”季元英苦言道。

“现在人少走亲,主要是炮火连天的。再加上各自站的立场不同,即使一家人,也可能不相往来的。”梅爵宽慰众人道。

女人们都明白外人指望不上,就只有努力靠自己维持自己家的生活了。维持这个家,几乎就是围着李民源转。这个孩子是李家的焦点人物,也格外受李家上下宠爱。没有人舍得对他大声讲一句话,没有人会舍得呵斥他一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好用的,都争着塞给他、拿给他、留给他……尽管如此,老太太还是不放心。她有时间就忙着给孩子做各种好看的衣服,各种衣服都是色彩鲜艳,分明是女孩的角色装束。

梅爵问婆婆为什么给这个孙子的衣服和孙女们的差不多,而不是男子的款式?老太太边做衣服,边头也不抬的坚定的说道:

“当女孩子养命大!”

梅爵不太能接受婆婆把孙子当女孩养的做法,但是却能够理解,也只好随她而去。在李铭卿等人骤然离开后,她一再松动自己坚持的原则。这时她蓦然醒悟:在善良面前,人们往往会松动坚守的底线;在强硬面前,人们往往更加坚持原则。

妯娌们见婆婆这样做,也纷纷给孩子做漂亮的衣装,她们做的要比婆婆漂亮多,颜色搭配,款式也讲究,尤其四嫂做的,每当小民源穿上,低头看看上下花花绿绿的衣裤,就高兴得张着小嘴乐呵呵的开心直笑。

梅爵看着孩子开心的样子,心里却说不出的郁闷惆怅且无可奈何。她想想自己的前路,考虑终究该如何书写?为了灵魂皈依,自己曾经奋力争取过,自始至终竟然是误会一场。为了家,她努力尝试拼搏过,可是哪一处算是她的家?梅家?李家?似乎是,可在她内心,其实都不是!一出生,梅家视她是别家姓氏的人,祖父曾在她面前屡次强调。李家呢,一直以来都以张白贞为儿媳妇,六房翡翠李子真正的主人不是她。为了事业?事业在哪里?曾经和任凌峰、铭卿、表哥一起奋斗的事业目标还在,可是她的心却不在了!心哪里去了?她理也理不明白……

转眼秋去冬来。这天,天色偏暗时,她目睹冬日暮阳如同一个红红的大柿子,挂在苍茫的天际里,远远矗立的树上叶子稀疏,尚未落尽,但是叶已泛着枯黄色,似诉天气越来越肃杀寒凉……看着这景色,她心中也寒凉踌躇无限。

不觉又到了隆冬时节,寒冷侵袭着大地,虽然一直没有下雪,但是户外已滴水成冰。懒洋洋的太阳每天迟迟才露出脸,早早又躲进地平线下去了,即便太阳高悬的午时,也仅仅感觉到太阳的丝丝暖和气息。为了躲避逼人的酷寒,家家户户都少有人出门。人们尽可能缩在家里,围着火炉子或者火盆,哪怕是围着将要熄灭的灰烬,也会感觉心里暖烘烘的……

意料之外,这天景沁然的娘家人突然到访李家。自从李家变故后,景家竟也再难以联系上。景沁然几次着人去打听娘家人去向,都没有结果。直到见到父兄出现,一直悬挂的心才算有了着落。终于见到了牵挂不已的家人,她顿时忍不住大哭起来……众人忙劝慰。

一见面,景老父亲就歉意的对老太太说:

“亲家母,实在对不住!那年听说府上出了事,可是我们那里的仗打得滴水不透。想过来看看,飞都飞不过烽火线!还不得已就连家都搬走了,新落脚的那里倒是安稳了几年,没有打,可是你们这里又一直不停的在打……”

梅爵没有说话,默默给景氏父子倒了两杯热茶端过去……

“让亲家公费心惦记着了!”老太太道。

“家里这几年还好吧?”

“说不上好,总算……还过得去!”

说话间就到饭时了,老太太请景家父子上席吃饭,没想到他们父子却面面相视后站起来,景老父亲先开口说:

“老太太,饭怕是这次吃不成了,我们要赶火车,时间太紧急!以前过来,不是打仗就是盘查太严,我们难以过来。这次是因为送紧缺物资的机会才被放行顺路过来的……”

“这大冷天的,怎么也要喝口热汤暖暖身,不要冻着了……”老太太诚恳道。

景沁然眼泪还没擦干,却听父亲说要走,就说:

“怎么就走了,连饭也不吃,招待不体统,那成什么事?”

兄长过来拍了拍妹妹肩头,悄声问:

“爹听说你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我们过来,主要是想接你回家!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了兄长的话,景沁然愣住了。

站在一边的梅爵也听见了,她依然面无表情的默默无语。

见妹妹直愣神不说话,兄长又催促道:

“走不走,要走得赶紧走了,再晚点,我们就出不去了!那谁也也走不了了。”

景沁然恍惚道:

“我走,和你们一起走!”

“那就赶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必须的用物就行了,不要拿多了,否则在外出行走路很不方便!”

景沁然转身要去收拾东西,见婆婆和父亲正在寒暄,不知道婆婆是没听清自己和兄长的对话,还是故意假装没听见。看见婆婆努力微笑的脸,她的心情则是千斤巨石压胸口般的沉重。她掀起门帘出了屋门,往外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站在那里,并没有听清婆婆和父亲都在说什么。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朝前走了两步,对着父亲跪了下去,哭道:

“父亲,母亲她一向都好吗?”

景沁然突然跪下,婆婆和父亲都下了一跳。景老父亲连忙过来扶女儿起来:

“都好!都好!你快起来!”

但是景沁然不肯起来,泣不成声的继续说:

“你们回去,替我给母亲道安,告诉她我在这里好好的!”

“好好……”景老父亲把女儿拉起来,眼泪从眼角滚落。

景兄长明白了妹妹的心意,没有再说什么……

一家子送走了匆匆来去的景家父子,吃过饭,各自回房歇息。

梅爵刚转身,就见四嫂缓步走出了饭厅。梅爵没说话,也跟了过去,看见四嫂的望着门外痴痴呆呆的神情,转身给她倒了杯热茶,端过去,忍不住问道:

“四嫂,这个家,你一个人,了无挂念的,为什么不和景大伯他们一起走?你和父兄离开,娘也断然不会说什么。”

“你是不是想说:换成你,你就走了?”

“……”看看四嫂,梅爵苦笑笑。

“我也想走,其实这个家让我感觉到的只有空荡荡的房子了。但是出了屋门,刺骨的冷风一吹,我就明白了:我们终究要落叶。落叶就要归根,而我只能归李家,不能归景家!所以我走了,最终也还要回来。像大嫂、二嫂、三嫂……她们一样!奔波来,奔波去,最后哪个还不是要回来!那还何必走呢……”

“哦……”瞥见四嫂惆怅的眼神,梅爵内心怅惘不已。她也驰念自己的父兄,挂念他们而今是否安好,悬念何时能见到他们……

“我只能跟着时间走!”

梅爵正想念父兄,却被四嫂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她觉得这不是一位生活在深宅内的目不识丁的四嫂所能言说出来的话,可是她说了,也许是这些年她被生活挤压得不得已的深刻感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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