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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敬事府,尉迟恭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安生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三管事命下人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头、捂住口鼻,又惹得周围一阵轰笑。

安生幼时在无双城里曾见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

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人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安生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三管事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四府锋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钦差,府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来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没这等机缘!”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愉,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三管事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在这里,我,就是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

安生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听到四府锋会,本以为他们该是官家人,可如今却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三管事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我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半年,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六两实银。”

去年岭东大涝,江南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江南道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江南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在天启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锭,听得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安生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

三管事命人取来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堂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安生也摸此处的地理位置:原来这里是筹办大会的敬事府衙,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安生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等院的厨房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安生本想一出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等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的乡人都在山下,只安生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闲聊起来。

“兄弟,您来多久啦?”

那执役小厮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安生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厨房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

声音熟悉,竟是三管事。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三管事去!”

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饭便等着晚上吃罢。”

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锅,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三管事也不啰嗦,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肃穆’!谁要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安生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粗布衣,形制竟与三管事所穿如出一辙。

三管事领着含安生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人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三管事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敬事府李大人的,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府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一处院里。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人,身旁有六七名随从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衣衫上浮出虯劲的肌肉线条。

府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壮年人浓眉一动:“贵客来了!”

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人一齐列队迎接。安生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迎客的下人们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江南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尉迟恭大人拜会,本府恭迎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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