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雨滴从天空坠落。
噼噼啪啪地溅落在小城的青色石板上,略带腥气的海风从雾气缭绕的大海上吹来,海鸟的鸣叫清脆响亮,这座城市还未真正醒来,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之中。
虽然是冬季,但靠近海边的城市要比内陆温暖许多,这里每年只有十多天下雪的日子,是永远不会结冰的良港,也是整个东荒渔业最兴盛的地方。
今日没有渔民进海,这是他们的老规矩,在他们祖辈的祖辈就定下了,漫长的时间让这个规矩变成了一个节日,望城的渔民叫它海母节,持续七天,这七天里,望城的渔民会祭海、祭祖、祭船,为了表示对大海的敬意,没有人会在海母节时下海,他们会准备极为丰盛的食物,举办热闹的庙会,以此来庆祝这个节日。
今天是海母节的第一天,初阳微红的光逐渐照亮整片海滩,望城渐渐有了喧哗声,早起的女子开始准备食物,海母节要做许许多多的特殊小吃,几乎会忙碌一整天,而男子们则忙着从棚房里搬出落了一年灰的祭祀道具,架子、大鼓、面具、祭服,等到吃过饭,日上三竿时,各家各户的成年男丁就会聚在一起,汇成一支队伍,到村头东面的一座临海的悬崖上去,那里是祭海的祖地。
孩童们则要欢快得多,这是一年里少见的没有任何约束的日子,除了不能下海游泳外,他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吃到很久不能吃到的食物,等到第二天,望城还会上演大大小小的戏剧,对于这个滨海小城的孩童们来说,这是难得的快乐。
日头一点点升起,海上的大雾渐渐散开,稀疏的雨滴也早已停下,不过海面上飘来了一大片乌云,看那飘来的速度,今日傍晚时多半还会有一场大雨。
不过对于这些生在海旁的百姓来说,水和雨一样,都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就连七八岁的孩童,也早就习惯了顶着风浪在海岸旁奔跑嬉戏,所以望城的热闹一点都没有因为乌云的到来而减少。
快到午时,香气就在家家户户的厨房中飘了出来,望城人久居海边,与内陆的人在吃食的习惯上自然有很多不同,除了大小海鲜外,望城人还极喜欢各种各样的糕点,非常偏爱甜食,再赶上海母节,不管有钱没钱,家家户户都要或多或少做一些糕点的,所以只是一个时辰的功夫,望城内外就飘满了香甜的气息。
城内开始敲锣打鼓,呼唤各家的男丁,没多久,一批批说笑着的黝黑汉子就扛着东西出了家门,身后跟着一群群打闹的孩童,他们交换着手里的糕点,脸上手上都沾着碎屑,雀跃着跟着自家的爹爹、叔叔前往城东的悬崖。
这里一般是不准孩童们过来的,这处临海悬崖十分陡峭,探入海中约莫十丈,下面就是层层叠叠的岩石和海礁,扑腾的浪花拍的极高,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过去的几十年里,几乎每年都有贪玩的孩童从这里失足坠落,被海浪卷走。
唯有海母节时,这些孩童可以大大方方地靠近这里,但也不准站在悬崖边,只能站在外边观看祭海的仪式,不过对于孩童们来说,这已经是足够有趣的事了。
望城是一个小城,城里的壮年男丁也只有不到二百人,此时全都聚集到这处悬崖上,七手八脚地搭起祭台来,这祭台是用上好的实木搭成的,等祭海仪式完成会被拆下来,涂上上好的油,存放在望城城内的海神庙里。
祭台很大,即使人数众多,也足足搭了一个时辰才完成,等到将祭鼎、烛台、海神像、祭品这些东西搬上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而下,不过它早已被乌云遮去了大半的光芒,只剩下几缕红的让人心慌的光束照在远处的海面上,随着海浪的翻涌荡漾出醉人的波纹。
主持祭海仪式的是城里资格最老的长辈,是唯一一位有资格站在祭台上的老人,按照望城的规矩,参加祭海仪式时,有资格站在祭台下的唯有四十岁以下的成年男子,老人、孩童、女子都不能靠近祭台,只能站在悬崖外侧的地方远远观礼。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规矩,但由来已久,据说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了,连最老的老人也说不出这规矩的缘由,不过这规矩是有一个例外的,那便是主持祭海的大祭者。
他只由城里最有威望,年纪最长的人担任,不受规矩中年龄的限制,祭海时会穿上一身很‘鲜艳’的祭服,红色是基底,黄蓝绿三种线条在红色中穿插而过,组成一幅幅抽象难辨的图案,远远看去如同在血色大海中翻腾的游鱼,但靠近了又觉得并不像。
大祭者带上了狰狞的海神面具,这是祭海仪式开始的信号,祭台上精心挑选的壮年汉子赤裸着上身,用朱砂涂抹了身体,开始敲响摆放在祭台四周的大鼓,这鼓是用海中大鲸的骨和皮制成的,鼓声极为独特,伴随着扑面而来腥咸海风,祭海仪式正式开始了。
大祭者面朝大海,念诵着所有人都无法听懂的古老语言,连大祭者自己都不懂这段祭词说的是什么,不过一代一代传下来,这段祭词依然是祭海仪式的核心。
风浪大了。
呼啸的风迅速将乌云吹至望城上方,黑压压的乌云让悬崖上黯淡无比,幸好祭台上燃着熊熊的篝火,照亮了悬崖,但这火光也让大祭者看上去更加狰狞了。
悬崖上雅雀无声,就连年纪最小的孩童也紧紧闭着嘴巴,这不仅归因于长辈的嘱咐,也因为连这些孩童也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压抑气息,就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大祭者的声音慷慨而抑扬顿挫,鼓声悠长而绵远,祭品被一一端上祭台,有宰杀的牲畜,有饱满的五谷,有上好的糕点,有纤薄的丝绸,一一盛放在祭鼎里,最为独特的大概属于万民血,这是由在场所有的壮年男子割破手臂得来的,当然,这万民二字实在有些夸张,其实不过一百多人的血而已,也盛在一尊鼎里。
大祭者念完祭词,抓起那尊装满了鲜血的鼎,走到祭台的边缘,身下就是翻腾的海浪,他跪倒在地,双手捧住祭鼎,将其内的血倾泻而下,同时喊道,“望海神保佑!”
“望海神保佑!”大祭者说一句,祭台上下的男子便跟着齐齐喊上一句,声音嘹亮。
当鼎中的血倾倒完毕,那些敲鼓的汉子也放下了鼓槌,依次搬起盛着其它祭品的鼎走到悬崖边上,将祭品用力抛进大海,而大祭司仍旧跪在地上,一声声地喊着‘望海神保佑’。
祭海快要结束了。
悬崖外观礼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仍不敢大声说话,但却开始小声交谈,他们都主动忽略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压抑和不安,开始讨论起晚上就要开始举办的庙会来。
随着最后一样祭品倒入大海,祭台上下的汉子发出一声欢快的呼喊,他们各自拿起浸了油的火把,走上祭台,从祭台正中的篝火上点燃,然后高高举起,走下祭台,与等在悬崖外的家人汇合。
这火象征着海神的庇佑,等回到家中,他们会将这火放入每家都有的一个石坑中,海母节的七天里,必须有人照料火种,一旦火灭,就意味着来年的一整年都不会有好运气。
人群渐渐散了,但祭台上的大祭者却没有离开,他依然跪倒在地,远眺着昏暗的大海,口中仍旧念诵着那段古老的祭词。
这是他的职责。
这一整夜,祭台上的篝火都不会熄灭,而大祭者,也要等到次日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祭台上时才可以离开。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既然受了城内所有人的尊敬,他就有责任忍受这种痛苦,这也是他们的传承。
夜渐渐深了。
乌云仍旧在缭绕,大雨却含而不落,望城里仍旧热闹,海母节是城里难得的欢庆日子,可以肆意地吃喝玩闹,第二天也不必早起打渔,所以没人想早早就去睡觉,都在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大祭者能听见城内的欢闹声,也能听见呼啸的海风和拍打礁石的海浪声,他默默地望着黑漆漆的海面,身后的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的两个弟子正在朝篝火内添加柴火,他们三人似乎已经被世界忘记。
啪。
一声奇怪的声音从身下传来,大祭者微微低头,黑色的海浪吞没黝黑的礁石,在这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的夜晚,他什么也看不见。
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