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个铁石心肠的老神仙,谁能料到在卸任宗主这几十年,出去山下红尘中游荡逍遥了一圈,回来之后仙气越来越少了,人气却越来越足了。”
“本从人间来,回到人间去。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点老夫连一个大道断绝的弟子都不如啊。”灰袍老者思绪万千,口中喃喃自语道。
自宗门那场惊天巨变起,天行宗封闭山门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以至门下弟子数百年间不谙世事,修炼之路看似清净心诚,实则越走越偏,如果天下安定也就罢了,大不了做几百年逍遥地上神仙,登不了仙门也可转世重修。
可一旦乱世又起,天行宗又该置身何处?
梧桐树低沉的声音又起:“老家伙这可不像你了,当年的你看不起他,觉得他跟其他师弟师妹们比起来,根骨悟性相差不少,连个性子都是慢悠悠软塌塌的,这会居然自叹不如了。”
灰袍老者沉默不语,当年从宗门大劫后侥幸逃生,觉得天地虽大却无可去处的他,最终决定光复宗门,便开始下山去挑选门人上山。
第一批带上山的几位弟子当中便有喻千岭,可惜这一批弟子资质平平,除喻千岭七十岁高龄修出了金丹境,其他弟子皆未入地仙之门槛,都已早早逝去。
随后的漫长岁月里,老人又陆陆续续带了几拔弟子上山,更注重资质与天赋,在曹溯这一批弟子冒尖后,才有了天行宗现在的局面。
灰袍老者看了看天空,喃喃低语的说道:“两百年的一场师徒情谊,也是该去见你最后一面了。”
沐依山最西边的青崖峰半山腰,有一栋瓦房,房子不大,土墙四面围起来,分上下两部分,两侧是走廊联通上下部,中间留了个天井,四水归堂,藏风聚气,这栋充满南疆乡土气息的普通宅子,便是青崖峰祖师堂了。
青崖峰门下仅有弟子二人,境界也跟老金丹峰主一样拉胯。是除了刚开峰的玉漱峰外宗门中弟子最少的一个分脉。
正值日上三竿之时,两名弟子已经上山顶空地修行,只留老金丹峰主喻千岭一人卧着躺椅在天井中晒太阳。
老金丹已两百多岁高龄,须发皆白略带蓬乱,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褐色斑点,一双眼神也已经开始浑浊不清。
老人直勾勾看着屋檐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宅子内透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躺了小半天,大概是觉得晒的有点热了,老金丹便搭着躺椅两边扶手缓缓站了起来,拖着步子往屋内走去。
背后大门内的空气中忽然泛起一阵涟漪,老金丹骤然警觉,挺直腰板转身望去,只见一灰袍老者从涟漪中缓缓走出来。
只看了一眼,老金丹便泪眼婆娑。
自打小上山以来,当年双亲早逝的孩子就把师尊当成自己亲人,虽然师尊一贯以来异常严厉,但在当年的孩子心中还是犹如严父一般的存在。
数十年后,随着上山修行的孩子越来越多,加上自身修炼资质不高,师尊似乎渐渐忘了他。
他知道师尊心心念念的是光大宗门,于是他便努力修炼,最终在七十岁那年修出了金丹境,但只是得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开峰仪式,师尊的重心似乎都在那些比他小很多的师弟师妹身上。
他有些失落,不过也常常会安慰自己,这些师弟师妹年纪小,资质又比自己高,为了宗门的未来,师尊花心思在他们身上也是正常之举。
之后的岁月里,师尊从未过问过他的修行,也从未来过青崖峰看过他。
而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师尊,是在旻珩卸任宗主一职那天,至今已有数十年时间,师徒二人再未见过面。
望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灰袍老者旻珩,老金丹抱拳躬身行礼,口中略带哽咽说道:“弟子喻千岭见过师尊。”
灰袍老者旻珩慢慢走到弟子跟前,看着眼前这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老人,曾几何时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啊,此刻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将死之人。
“小蛮儿,为何如此消沉一心求死?”
旻珩一开口的语气便带着质问。
正常情况一个金丹境地仙,哪怕资质再差,只要日常维持修炼,就算最后修不出元婴,活个三五百载也没有多大问题。
而眼前这个看似要油尽灯枯的弟子,分明是进入金丹境后几乎是放弃了修行才导致的结果。
老金丹泛起一丝笑意,内心感概万千,这是个南疆再普遍不过的孩童乳名,他爹娘平日就是如此叫唤他的。
当年与师尊旻珩的第一次见面,师尊也是这样叫他。只是后来上山后年龄渐长,后面师弟师妹们越来越多,老金丹再也没有听过这个称呼。
“弟子资质愚钝,时常觉得辜负了师尊的期望,亦无法替师尊分忧。”
老金丹低着头又缓缓说道:“上山已近二百载,割舍不下红尘中的兄嫂侄儿,那年得知兄嫂侄儿都已过世后,弟子便不知心归何处了。”
老人古稀之年结金丹,自知大道无望,加上凡尘中再无念想,山上师兄弟们各修各大道,彼此基本甚少来往,而视为亲人的师尊似乎对资质一般的他也漠不关心,这让原本性子内向的老金丹找不到修行的意义,内心逐渐抑郁,久而久之一颗金丹也在加速腐朽。
“修道修心两百年,还是斩不断山下红尘俗世。既然你心心念念山下亲人,为何又不敢提下山之事。先不谈你的境界高低,心境如此首鼠两端,为师确实是对你失望了。”
所谓的大道无情,修行者最怕的不是资质高或低,而是道心不坚。世间大修士,哪个不是内心坚韧如铁,一旦选定一条路,再不择手段也要走下去。
老金丹神色木然,只敢低着头沉默不语。
旻珩突然想起了姜雨那小子,一老一少同为金丹,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还有未了之心愿,可与你曹师弟讲,想必他也邀你去祖师堂议事了吧,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过去吧。”
旻珩说完便转身而走,才走两步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
“当年为宗门千年大计,为师虽与你那些小师弟师妹们等更为亲近,但也从未忘记你这个弟子。”
“当年看着你在泥潭中挣扎,却没有伸手拉你一把,是为师错了,以为你自己能爬出来。往后天行宗若还能幸存,来世愿与你再续前缘。”
说完,灰袍老者旻珩再次消失在空气涟漪中,偌大的青崖峰祖师堂内,只留下那个留着两行清泪又貌似带着一脸释怀的老金丹呆立原地。
太在意细节的人,往往都过得不快乐,更不适合上山修道,偏偏喻千岭便是这样的人,内心敏感而脆弱。
不过片刻之后,老金丹脸上便带着满足轻轻笑了笑。
尽管师尊还是那样的来去匆匆,但终归还是在他老去之前来看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