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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林月桢是礼貌的、疏离的,她的笑容始终像一把彬彬有礼的刀。她前几次的出手相助,只不过是出于同情和可怜罢了。

01

晚上放学的时候,林叔叔开车来接两个女孩回家。

校门口停满了来接送孩子的车,楚晚就算再怎么没见过世面,车标还是认识的,那些车无一例外都是豪车,足以见得来这所学校念书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家世显赫。

林月桢依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楚晚一个人霸占了后排。

林叔叔是个喜欢聊天却不知道如何跟小女孩聊天的人,整个行驶过程中不时问一些比如“晚晚开学第一天还适应吗”“老师和同学怎么样”“有没有交到好朋友”“中午吃得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得到了回答后,他又不知道如何延续下去,于是只能陷入沉默,楚晚觉得连呼吸都变成了尴尬的事情。

诡异的气氛最终在林月桢一句“爸,别没话找话了”中归于寂静。

楚晚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林叔叔又开始了尬聊,但这次换了另一个对象:“小月,今天上课老师讲的能听懂吗?跟得上吗?初三了,节奏肯定加快了吧?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问老师啊。”

林月桢干脆转头望向窗外,根本不回应他。

楚晚坐在后座上,望着林叔叔父女俩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时隔四年,在楚晚的回忆里,父亲的面孔已经变得模糊。

她只记得父亲皮肤黝黑,身体还算硬朗。他出身农村,只有初中学历,后面来到城市里安家落户,成了工厂里的一名工人,每月领取一份微薄的工资。

多年前查出肝硬化后,父亲便申请了提前病退,此后开始打零工,有时候甚至一天打两份工。

他换过不少工作,有时送快递,有时当保安守门,有时在超市里打杂,帮忙搬运货物。

在楚晚的印象中,父亲每天都很辛苦地工作,很少休息。直到他病倒,才终于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她仍然记得小学的时候,每天傍晚放学,父亲都会去学校接她。

那时他当快递员,总趁着上班时的空隙,开一辆送快递的小三轮货车在学校门口等她。他总是把车停在学校大门边上,好让楚晚一出校门,便能看到他的小三轮。

那时天气炎热,父亲总是晒得满头大汗,他坐在车上,一边抽烟,一边举着旧报纸扇风,等待着下课铃响。

父亲烟瘾很大,母亲时常责骂他:“有肝病还不戒烟,是不是想死得更快些?”

每次他总是打哈哈糊弄过去,日后照抽不误。

但往往一看到楚晚跨出校门,他便立刻掐了烟头,向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楚晚用力招手。

年幼的楚晚立刻奔向父亲,与他一同坐在驾驶位的长软垫上,大笑着说:“好丢人呀!”

其实并不觉得丢人,别的同学要么结伴回家,要么要等待父母,而她每天都有家人准时接送,被同学羡慕得不得了。

父亲嘻嘻笑着,将小三轮开得更快了些:“晚晚,晚上想吃烧鸭吗?爸爸先送你回家,下班以后爸爸去买!”

于是小小的楚晚欢呼着,在被父亲送回家后,已经下班的母亲便会把她赶回房间写作业。但楚晚早就被父亲许诺的那只烧鸭勾了魂,看两分钟书便扔下,跑到窗口眼巴巴地盼望着父亲下班回来。

等墙上的时钟到了点,大门一响,满头大汗的父亲便先从门外探进一个脑袋,叫一声:“烧鸭来啦!”

楚晚连拖鞋都来不及穿,便雀跃着冲向门口,从父亲手中接过一个飘香四溢的塑料袋,打开一看,半只切好的烧鸭整整齐齐地码在袋中,还有一只肥硕的大鸭腿,她快乐地大喊一声:“耶!”

这时,在厨房里忙活的母亲便会出来,从楚晚手中接过塑料袋,一边嗔怪着:“尽买些垃圾食品,浪费钱!”一边走进厨房,将烧鸭转盛入一个白色的大瓷盘中,浇上搭配的酱汁摆盘上桌。这道菜便成为这一晚桌上最丰盛的一道大菜。

每每此刻,父亲总会先用筷子将鸭腿夹进楚晚的碗中,笑着说:“快吃,不然妈妈就要跟你抢了!”

楚晚立刻像收到指令的士兵,狼吞虎咽起来。烧鸭总是那么香,鲜美的肉连着香脆的酥皮,浇上酸甜可口的梅子酱后,更是美味至极。

母亲总会笑着责备她:“慢些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那时放学没有豪车接送,只有一辆小三轮货车。

现在终于有了接送的“豪车”,楚晚却没有了父亲。

那时候不懂,长大以后想起来,楚晚才明白,无论是那只烤得焦香冒油的鸭腿,还是那辆颤颤巍巍的小三轮,都满载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沉甸甸的疼爱。

父亲去世后,楚晚陪着母亲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父亲的病发现得忽然,人去得也快,加上医疗保险报销,其实并没有花多少费用,反而父亲那边的楚家亲戚拿着一堆莫名的巨额账单找上门来,嚷嚷着让楚晚的母亲还钱。

她们孤儿寡母,寡不敌众,尽管有娘家人撑腰,却也抵不过村里人的胡搅蛮缠,母亲只好答应还一部分楚家人“借”给他们的“治疗费用”,他们这才稍微收敛一些。

楚晚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打开台灯,把熟睡的楚晚叫起来,拿出一张存折给她看:“这是你爸爸这几年辛苦打工攒的钱,治病花了一些,剩下的是你爸给你攒的学费。楚家那边的亲戚一直打这笔钱的主意,我偷偷藏起来了,这笔钱绝对不能被他们抢走。”

睡眼惺忪的楚晚借着微弱的灯光瞄了一眼存折上的数字,辨认出是五位数,鼻子一酸,立刻又要落泪了。

楚晚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明明生着病还要坚持打两份工,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退休金只有两千出头,但是加上母亲的工资,一家人省吃俭用,也还过得下去。

现在她懂了,想来父亲早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于是想尽办法在人生尽头最后短短的几年里,拼命打工挣钱,给她们母女俩留一条后路。

那天晚上,母亲在楚晚的书包夹层中又缝了一个更隐秘的夹层,将父亲留下来的存折和房产证用塑料袋装好,缝死在了夹层中。

次日开始,楚晚每天背着这个书包,时刻保持警惕,连下课去上厕所也是一路小跑,回来以后先检查课桌里的书包是否还在,再摸一摸夹层的地方,确认存折也在,才松一口气。

母亲的预感果然没错,没过几天,楚家人便找上门来,翻箱倒柜地寻找父亲留下来的遗产。

母亲紧紧地抱着楚晚,脸色煞白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而楚晚更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包,紧张得汗流浃背。

他们甚至连厨房里的橱柜都翻得乱七八糟,连枕头都不忘拆开检查一遍,却唯独没有想到母亲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了楚晚身上。

等母亲的娘家人接到邻居的通风报信赶过来时,楚家亲戚早已经把屋里的电视、冰箱等值钱的大件电器搬走“抵债”,只留下满地狼藉。

看到娘家人,母亲这才松了手,她后背的衣服早已经被冷汗浸透。

而迟钝的楚晚这时才发现,她由于过于紧张和用力,书包被捏得变了形,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抽筋了。假如她怀中抱着的是一个人,想必早就被她捏死了。

从那天晚上起,母亲搬到了楚晚的房间里打地铺,每夜守着楚晚睡觉。

这一年,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尤其艰难。她们不敢买彩电、冰箱、空调等任何大件电器,因为一有任何风吹草动,楚家人便会立刻找上门来骚扰她们,而母亲的娘家人也无法时时刻刻守着。

楚晚和母亲只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在炎炎酷暑忍受煎熬,饭菜绝对不敢放过夜,否则没有冰箱很快就会馊掉。

在酷热难耐的夏夜,楚晚睡在床上,身下的凉席很快就被焐热,豆大的汗珠将她的头发都打湿了。

前一日母亲刚从二手市场搬回来一台破旧的电扇,旧到了“只会点头不会摇头”的那种程度,她们想着,这种连收破烂的老头都看不上的“垃圾”,楚家人总不会再找茬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是找上门来,连这种“垃圾”都要抢走。

楚晚这才明白,他们不是想要这些东西,而是想折磨她们母女俩,直到逼她们把父亲可能遗留下来的东西交出来,才肯罢休。

楚晚热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不得不将身体紧紧贴在墙面上,来吸取一丝凉意。

过了一会儿,楚晚感觉到睡在地上的母亲窸窸窣窣地起身,摸索着出了房门。她坐起来张望,母亲不知道在客厅里找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母亲进来了,她立刻躺回床上。

很快,一股奇异的凉风忽然吹向了楚晚。

她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母亲坐在床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着蒲扇为她扇风。

楚晚重新把眼睛闭起来,慢吞吞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母亲。

凉风源源不断地朝她的后背涌来,楚晚逐渐感觉到舒适,呼吸也慢慢平稳下来。但是,一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很快从她脸上滑下来,流进了头发里。

楚晚很想父亲。

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时常希望能够在梦里与父亲见上一面。

但是没有。楚晚从来没有梦见过父亲。

母亲说,像父亲这种中年去世的人,如果在梦里见到他,是不好的征兆,绝对不能和他说话,否则会带来坏运气。

楚晚想,不是的,怎么会呢,那可是爸爸啊。

如果父亲还在的话,她们绝对不会活得这么屈辱,也绝对不会受到外人的欺负,更不会担惊受怕,忍气吞声。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林月桢尚可跟她的父亲赌气,可以因为嫌她的父亲烦而不搭理他,可楚晚连假设的机会都没有。

留给楚晚的,只有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就算母亲再婚了,家中有了一个似乎可以取代“父亲”这个角色的男性长辈,即便他与她们朝夕相处,帮楚晚转学,开车接送楚晚上下学,做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事情,楚晚心里也很清楚,那是别人的爸爸。

她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她永远都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02

饭桌上,免不了又被母亲问一轮“新学校怎么样”“老师讲课听得懂吗”“和同学们相处得怎么样”,楚晚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回答着,好让母亲放下心来。

末了,母亲还是忍不住担心:“我听说这种贵族学校特别容易出现校园欺凌。”

“要是真有这种现象,一定要跟叔叔说啊。”连林叔叔都忍不住插话。

“放心吧妈,谁敢欺负我啊。”楚晚一下就笑了,“再说了,我同学都很好,没人欺负我。”

同学们是都很好,就是奇怪的人比较多。

尤其是当她遇到一个奇怪的人时,就忍不住去关注他。

比如……

半个月后的某天中午,在学校餐厅排队买饭时,楚晚又遇到了温宁远。

他与几个男生一起坐在餐桌边上,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楚晚打好饭后,一转身就看到了他。

正巧是中午放学后的用餐高峰,餐厅里挤满了学生,一旁的苏雁梨正端着盘子四处张望着寻找座位。

带着自己也分不清的是无心还是刻意的情绪,楚晚犹豫了一下,用下巴点了点温宁远他们旁边的空桌:“要不,我们坐那儿吧?”

“咦,那儿有空位啊?走。”苏雁梨顺着楚晚的指向望了望。

两个女生端着餐盘一前一后地走到温宁远旁边那桌坐下。

旁边忽然来了人,原本正在吃饭的温宁远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

楚晚原本有点心虚,但温宁远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又投入到热烈的聊天中。

她一边佯装镇定地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聊天内容。

其中一个人突然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咳——今日温公子日常新闻速报。我校知名在读学生温宁远同学,于今日上午十点二十四分,在语文课堂上熟睡。”

“这算什么‘新闻’呀,来福,你这速报可越来越‘水’了。”旁边有人插嘴。

“嘘——听我说完。”被称呼为“来福”的男生竖起食指,一脸高深莫测,“如果是普通的熟睡,我不提也罢,但——我们温公子是普通人吗?”

“那他怎么了?”

“赶紧说!别卖关子!”

在话题当事人越来越黑的脸色和来福手舞足蹈地描述中,一幅奇景展现在了所有听众面前。

温宁远是双语班的,双语班的学生将来都是直接出国的,所以课程会比普通班的学生更为繁复。

如果要用一句话描述他的语文成绩到底有多么烂,那就是“语文测验分数×2≤英语测验分数”。

试卷上五道共计五分的文言文填空题,温宁远只能拿一分。每次上语文课时,他总是会打瞌睡。一开始语文老师会很生气地叫温宁远站着听课,但自从发现温宁远站着也能睡着以后,她彻底放弃了温宁远。此后在课堂上视温宁远为空气,只要他不扰乱课堂秩序,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从此,语文课成了温宁远一天当中补觉的专属时间。

今天上午的语文课,老师讲解上次测验的文言文阅读理解部分,在一连串的“之乎者也”中,温宁远的头在半空中点了又点,终于无可奈何地睡了过去。

坐在他周围的同学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都埋着头在做笔记。

突然,教室某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原本正背对着同学们在黑板上板书的老师吓得粉笔折了一截,同学们纷纷探出脑袋望向声源处,肇事者的座位却空无一人。

“温宁远呢?温宁远去哪儿了?”老师因温宁远突然消失的奇异场面而慌了神。

话音刚落,只见一只手慢悠悠地从课桌下伸出来,撑住了桌面。随即,一张写满茫然的脸从课桌下探了出来,脑门上还带着磕青的痕迹。

整个课堂静了一秒,随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望着温宁远那张傻愣的脸,老师连怒火都烧不起来了,也忍不住扶额笑出声:“我教了二十年的书,第一次碰到有人能在我上课时睡到连人带椅摔倒的,你啊你……”

“哈哈哈哈哈哈!”身边的邻班朋友笑得喷饭,“老温,你就是我们的欢乐源泉,以后没有你我怎么下饭?”

“没东西下饭是吧?我等会儿给你网购两百包榨菜,全部给我吃干净。”当事人面无表情,但额头上有一处青肿却异常明显。

旁边传来女生忍俊不禁的笑声,显然隔壁桌也把刚才来福的描述听了进去。

温宁远下意识朝旁边看去,隔壁桌一个女生使劲憋着笑,面色通红;而另一个女生也红着脸,面带笑意地看着他。

但她脸上的红晕,明显不是憋笑憋出来的那种通红,而是淡淡的粉红。

她的眼睛里灌满了笑意,像星星一样亮。

这样的笑容显得尤为动人。温宁远愣了一下,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是否跟她在什么地方见过,女生却先开了口:“是用空调遥控器来网购吗?”

“嗯?”温宁远顿了顿。

反倒是他的同伴们先反应过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顿饭,在温宁远狐朋狗友猪叫般惨烈的笑声中结束了。

倒餐盘的时候,温宁远又看见了楚晚。

女生只顾着倒餐盘,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温宁远。

等她端着倒干净的餐盘转身时,差点撞到温宁远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抬起了头,“啊,是你?”

“楚晚。”温宁远眯着眼睛念出她校牌上的名字,眼里挂着明晃晃的笑容,“你好呀,学妹。”

他记住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03

周五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楚晚跟林月桢在小区门口相遇。

智才中学每天上课时间是早上七点和下午两点,放学时间则是中午十二点和傍晚五点,高中部的学生晚上七点钟开始上晚自习,直到十点钟放学。

因为午休时间短,所以中午放学后,走读生基本都选择在学校食堂用餐后回教室午休,傍晚才回家吃饭,再回学校上晚自习。

林月桢和楚晚也不例外。

在彼此的父母再婚以前,因为父亲实在太忙,林月桢的一日三餐都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

但父亲再婚之后,楚晚的母亲张茹把生活重心从工作转移到了家庭上,家里忽然有了一个做饭的人,于是林月桢开始每天傍晚回家吃饭。

除了开学第一天是由林叔叔接送的,其余时间两个女孩像是很有默契般地分开上学——每次都是等林月桢先走以后,楚晚才磨磨蹭蹭地出门。傍晚回家,两个人也是一前一后进的家门。

唯一不同的是,林月桢每天都是打车上下学,而楚晚搭乘的是公交车。

张茹也曾在饭桌上提议过让两个女孩一起上学,放学时再一起回来,这样可以省一笔路费。

但还没等林月桢回答,楚晚先飞快地接过话:“小月准备中考了,每天都要起很早,我还想多睡会儿呢。而且高中部晚上放学后还有不少活动,我不会回家太早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抢答,也许是害怕从林月桢口中听到拒绝的话,所以抢先一步拒绝了,给双方都留一点余地。

“你这孩子,都高二了,还想着睡懒觉?”果然,张茹转移了注意力,“看看妹妹的成绩,怎么不学学人家?”

“你这人就是瞎操心,晚晚这么大了,心里有数。”林叔叔往妻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转头看楚晚,“每天要保证睡眠时间,但也要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总想着省钱去坐公交车,你也打辆车吧。”

“知道了,叔叔。”楚晚从碗沿露出两只眼睛去看林月桢,但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是这场饭桌讨论的局外人。

尽管如此,楚晚却还是没打过一次车,每天照常搭乘公交车上下学。

打车实在是太贵了呀。她想。

在她和林月桢之间,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不管这条线的出现是因为林月桢的礼貌和疏离,还是因为楚晚的敏感和刻意,它都真真实实地存在着,不会因为她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消失。

公交车站离小区门口不远,楚晚走到小区门口时,林月桢正好从出租车上下来,看见她,主动打了招呼:“唷。”

“回来啦。”

“一起走吧。”林月桢说。

“好……”

楚晚跟林月桢并肩行走的次数寥寥无几,这种场景总是透着一些微妙的尴尬。

两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如果林月桢不跟她说话,楚晚断然不会轻易主动跟林月桢搭讪。

就这样沉默着,两人回到家门口,楚晚抢先从书包里找出钥匙:“我来。”

林月桢没说话,默许了她类似于献殷勤的行为。

“我回来——”楚晚拉开门,刚看清坐在客厅里的来访者,最后一个“了”字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呀!”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林月桢一头撞到了她的后背上,“怎么不走?”

楚晚没回答,僵硬地站在家门口,定定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

林月桢很快就发现气氛不对,她拨开楚晚,也看清了坐在沙发上的陌生人:“你家亲戚?”

“我小姑和姑父。”楚晚的脸色很难看,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爸那边的亲戚。”

林月桢心中了然。

关于楚晚家的事情,她略知一二,听说楚晚生父那边的亲戚们一直欺负孤儿寡母两年,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楚晚都长这么大了?见到小姑和姑父都不会叫人了?你爸不在了,你妈都不管教你了吗?”最后是姑父先发话。他跷着二郎腿瘫坐在沙发上,双臂攀着沙发靠背,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小姑,姑父。”楚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父亲兄弟姐妹一共四人,除了排第二的父亲,楚晚还有一个大伯、一个三叔和一个小姑。小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早年被爷爷奶奶宠坏了,性格嚣张跋扈,年长以后更是如此,放着好好的庄稼不种,整天泡在麻将桌上,挥霍着爷爷奶奶的积蓄。

小姑父同样是个好吃懒做的,没有本事,嫉妒心强。夫妻俩一个德行,得罪了不少人。

小姑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一边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着屋内的布局,一边用酸溜溜的语气说:“嫁个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住这么好的房子,啧。”

楚晚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正弯腰换鞋的林月桢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钱是我家的,房子也是我家的,跟叔叔阿姨你们没有关系吧?”

“你是谁啊?”小姑睨了她一眼,“是这家的女儿吧?怎么对大人说话的?”

“我妈呢?”楚晚打断了她的话。

“倒水去了。”姑父努努嘴。

楚晚换了鞋,奔向厨房,母亲果然在里面。

桌上放着一个餐盘,上面摆着两杯早就倒好的水,但她却没有出去的意思,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妈,没事吧?”楚晚担心地看着她,“要不我打电话叫林叔叔回来?”

张茹冲她疲惫地笑了笑:“没关系。”

“可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

“这一次一定要把他们赶出去。”张茹说,“否则他们一旦尝到了甜头,以后绝对会不停地找上门来。”

楚晚点点头。

张茹端着水走了出去,楚晚跟在她后面。

张茹把餐盘放到茶几上,转头吩咐道:“晚晚,小月,你们回房间里,大人们有事要商量。”

“好。”林月桢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拎着书包上楼了。

楚晚却没有跟着上去,而是留了下来,在母亲身边坐下。

她长大了,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再不久就成年了。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父亲去世后只会哭泣的小孩。

这些事情,她可以跟母亲一起面对。

“小妹,妹夫,你们找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母亲脸色不好,楚晚看得出来,她在强忍着怒火。

“最近庄稼收成不好,蚕茧又卖得贱,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只能来找嫂子你帮帮忙了。”开口的是姑父,他的眼睛贼溜溜地扫视着屋子里的摆设,“嫂子,你现在又找了一个有钱的,日子过得好,但也不能忘记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请你好好说话。”楚晚说。

姑父看了她一眼,没搭理她:“再怎么说你也是我们夫妻俩的嫂子,楚晚也是我们楚家的孩子。就算你改嫁了,这层关系也是断不了的。”

“对你们,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一分钱都不欠你们。”张茹说,“不管你要多少钱,我都拿不出来。就算拿得出来,我也不会给。”

姑父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姑立马站了起来,像个大喇叭一样叭叭叭地冲她喊:“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哥病重的时候,还不是我跟我老公一直在帮他求药!是我们到处跑,到处求人!我哥那点遗产被你藏哪儿去了?我是他亲妹妹,借一点应该不过分吧?”

“你们还说——”张茹红了眼,“当初要不是你们整天逼着楚晚她爸喝那些来历不明的草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偏方,他也不至于死那么快!”

“嫂子,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的意思是我哥是我们害死的喽?我们夫妻俩为你们家付出了那么多,你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哪!”

“你们拿着天价账单来催我们孤儿寡母还钱,那个账单怎么来的,你们以为我心里没数吗?楚晚她爸留下的那点钱,你们打了四年的主意!四年啊!你们还是不是人?”

激烈的争执声像潮水一样一股脑儿涌进楚晚的耳朵里,整个头胀得快要爆炸,怒火噌地从丹田蹿了上来。她握紧拳头,那些从来不愿意回忆的过往如走马观花似的浮现在眼前——

按照习俗,父亲死后要葬回村里的祖坟。

下葬那一天,因为担心楚晚母女俩被欺负,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一口气去了十几个人撑场。

然而这种事怎么防都没办法杜绝,因为刁蛮的亲戚总是有办法折腾她们。

在葬礼上,楚家亲戚请来了方圆几里“远近闻名”的巫师,在楚晚父亲的坟前跳大神,甚至拿出占卜的卦阵为母女俩算命——卦象的结果指明,楚晚的母亲有生之年不得改嫁,需要为亡夫守孝。若违背这所谓的“天命”,她将连累楚晚一起倒霉。

那位蹩脚的“大师”就是小姑夫妇俩请来的。这样的做法激怒了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他们当场发怒,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骗人的神棍赶走。

当时小姑夫妇俩还拼命拦着他们,喊着什么“对大师不敬会倒大霉的”。

可即便如此,楚家人依然有不少折磨楚晚母女俩的办法。

他们以“乡下葬礼风俗”为由,让母女俩各挎一个篮子,顶着骄阳去田间与山头采一种意寓“保佑生者,祭奠逝者”的树叶。

至今楚晚都叫不上那种植物的名字,她只知道那种植物异常稀少,非常难找。她甚至怀疑当地是否有这种所谓的风俗,这极有可能是楚家人为了折磨她们而瞎编出来的理由。

楚晚记得很清楚,父亲去世的时候是一个夏天,正午的太阳几乎要将她烤得皮开肉绽,楚家的亲戚一直催促着她们去采叶子,并且严禁张家亲戚帮忙。

楚晚与母亲挎着篮子,顶着烈日,爬了好几个山丘,直到太阳下山,才勉强将篮子装满。她的脑袋被毒辣的阳光晒得晕乎乎的,汗水一直往眼睛里钻。

回去以后,楚晚中暑了,但是楚家亲戚没有一个搭理她的,都在张罗着叶子的事情。

楚家主事的亲戚说,叶子要紧,小孩子到一边坐着去,没有什么事情比让逝者安息更重要。

爷爷奶奶没有帮她们母女俩说过一句话,他们是无声的帮凶。

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来客被分成了两个屋,楚家亲戚和请来帮忙的村民占据了主屋,而楚晚和母亲则被赶到另一间低矮破旧的小侧屋里,跟张家亲戚一起吃饭。

楚晚的大舅实在气不过,冲出去跟楚家主事人理论了一番,楚晚跟母亲这才上了主屋的饭桌。

楚晚至今没有忘记,那一天傍晚,她弓着腰,坐在低矮的桌边,一边流泪一边大口往嘴里扒带着焦锅巴的米饭。

周围大人们聊天喝酒的喧嚣声像是画外音一样飘浮在半空中,挤不进她无声的世界。

小姑拿着饭碗路过她身边时,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

“哭什么?你爸那么窝囊,生的小孩跟他一模一样,你也那么窝囊。我们楚家就不该有你这种没用的小孩。”

父亲去世后,这些亲戚整整骚扰了她们两年。

楚晚原本以为他们已经消停了,没想到,他们竟然又找上门来。

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很深,从来不愿意与亡夫的亲人过多计较,便一直忍受着他们的折磨。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红红的,任由那夫妻俩撒泼打滚,也不愿意说一句难听的话。

“张茹你倒是说句话啊!”见张茹一直不说话,小姑急了,她站起来,指着张茹,“你老公那么有钱,你问他要一点又没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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