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老夫人那张刻薄面容上露出的喜悦笑容,王方氏眼中仅剩的那一点点微光,离大厅越来越近,便越黯淡,只差一点点,便要完全熄灭。
王老夫人婆媳二人哪里会考虑王方氏的想法,正做梦想着家族荣耀加身的美事呢。然后,兴高采烈等着接赏赐的婆媳俩就被刺史夫人派来的嬷嬷一顿骂,“黑心肝的老东西,尽出些什么馊主意?以为你逼着儿媳妇守寡是什么大好事不成,还想要贞节牌坊?做梦!陛下说了,朝廷不愿让寡妇守节,寡妇有意再嫁者,婆家不许恶意阻拦!”
谋划了这么久的熟鸭子竟然就这么飞了,王老夫人一时间都傻了,话都说不圆,“这……”
“这什么这?我们夫人这回可要被你连累死了!大人也被朝中的胡阁老一顿骂,据说嘉国公也在朝中据理力争,反驳了大人为你家请赐贞节牌坊的折子。一口气替我们大人得罪这么多人,老夫人你可真是好本事!”
王老夫人在家里说一不二,蛮横无理又霸道,但在刺史夫人派来的嬷嬷面前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阁老什么的她这个老家伙也不懂,但嘉国公谁不知道?哪家地里没种点红薯呢?这可都是那位嘉国公的功劳!
听说自己得罪了这么个大人物,王老夫人哪里还能稳得住,当即转身拿着手中的拐杖就往王方氏身上敲,嘴里还厉声咒骂道:“我打死你个丧门星!你这个有爹生没娘养的破落户,克夫克子的丧门星!留你在府上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有什么用,尽浪费我的粮食了,还不若当年便让你跟着我儿去了!”
那嬷嬷听不得这话,对王老夫人这做派也十分看不上眼,嗤笑一声嘲讽道:“得了,有你这么个刻薄祖宗在,天大的福气你们王家也接不住。凡事人在做,天在看,这怕就是你刻薄人的报应,可积点德吧!陛下说了,朝廷律法,寡妇可以再嫁,也可自立为女户,自己当家做主,真以为人家嫁进你们家,就成了你手里的狗,任由你打杀了?”
任意打杀良家子,那可是要抵命的。
王方氏虽然被刻薄婆母一顿毒打,但眼中却又浮现出细微的亮光。和离?女户?
王老夫人被刺史夫人派来的嬷嬷指着鼻子一顿骂,心中窝火,僵硬着脸送客,“有劳嬷嬷走一趟,我们王家的家务事,就不需要嬷嬷多嘴了!”
“你们家这点破事儿,岐州城谁不知道。真以为有块遮羞布放在前头,别人就不知道了?”
嬷嬷临走前还啐了王老夫人一口,十分看不上这个刻薄老太太。
王老夫人差点被这嬷嬷气得当场去世,不过祸害遗千年,她还是顽强地撑了下来,又将气撒在王方氏身上,“没用的东西,还不去樁米!”
樁米是个苦差事,昼夜不停,伤身又伤神,王方氏自打嫁进王家后,从丈夫下葬后便被王老夫人赶去一间偏僻的杂院,让她日夜樁米。以王家的家底,根本就用不着儿媳妇做这样的累活,不过是王老夫人故意磋磨人罢了。
王方氏能坚持到现在,也让知道内情的人十分惊叹。
殊不知,王方氏也是憋着一口气,要和王老夫人比命长。
不过,听了嬷嬷这番话后,王方氏又有了新目标。
她本就是意志极为坚定之人,王老夫人磋磨了她五十年都不曾将她击垮,如今她找到了新的目标,自然也有办法做到。
王方氏在王家虽然是备受折磨的存在,但几十年下来,也经营下了自己的人脉。让旁人替她出生入死当然做不到,但是帮她传个口信,放她去角门见见亲人还是可行的。
王方氏这时候倒有些庆幸,她那个眼里只有银钱和面子的亲爹已经去世,现在方家当家做主的是她大哥,虽然同样爱财,对她倒也有一两分维护之意。
王方氏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说动了她大哥为她出头。
两个月后,方家大哥带着状师将王家给告了,那状师文采了得,将王方氏在王家所受的罪写得异常生动,简直如同众人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苦难一般,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状师将这诉状念完,围在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便开始抹眼泪,一边哭一边骂王老夫人,“这老夫人可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天底下磋磨儿媳妇的婆婆加起来都没她一般刻薄毒辣!”
王老夫人哪层听过这般直白的侮辱,先前被刺史夫人派来的嬷嬷指着鼻子骂,那是因为有刺史夫人在背后撑腰,她不能说什么,但眼下在外头那帮对她指指点点的该死的百姓,又算些什么东西,平时连王家大门都进不去的东西,哪有资格非议他们王家?
王老夫人下意识地想要拿王方氏撒火,拐杖都伸了一半了,突然想起来这是在公堂之上,又生生忍下了自己的脾气,也开始抹着眼泪喊冤,“大人,民妇冤枉啊!大家都知道,当年民妇为长子聘方氏女为妻,却不料这方氏女是个命硬的,进门当天,民妇的长子便一命呜呼了。即便如此,民妇还是好吃好喝地养了她五十年,刻薄她的事,又从何说起呢?”
王老夫人说完,四下看了一圈,满脸凄怆反问众人,“试问,若是你们的儿子成婚当晚便去了,你们能像我一般,好吃好喝供养儿媳妇五十年吗?”
王老夫人虽然面相刻薄,但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当堂大哭,又有丧子的惨事,众人心中的天平又隐隐向王老夫人那边倾斜了一点,将矛头指向了王方氏,“老夫人也没错,要是我儿子娶了个丧门星,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哪还能让她在家浪费粮食?”
王方氏平静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淡淡看了正在唱大戏的婆婆,稍微偏了偏身子,便露出一双骨节粗大,历经磨难的手来。
方家大哥也是个机灵的,同样大哭,“你说的真是比唱的还好听,大家看看我妹妹这双手,是你口中的,养尊处优吃白饭的手吗?”
众人的眼神顿时齐刷刷地落在王方氏那双比常年干农活的妇人还要粗粝许多的手上,再往王老夫人和同来的二儿媳手上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王家老二见势不妙,当即开口忏悔,“母亲年事已高,大哥英年早逝,我虽是王家当家人,却不好关心寡嫂,定是我这婆娘被下人蒙蔽,不守规矩,克扣了大嫂,让大嫂受此委屈,日后我还有何等颜面去见我大哥?”
王方氏的嘴角掀出一道嘲讽的笑意,在公堂上第一次开口,却毫不留情地扒下了王家老二的皮,“你们王家的男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卑劣无耻又懦弱,犯了事就躲在女人身后,嫁进你们王家的女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王家老二被王方氏这一通臊,脸上有些挂不住,涨红了脸道:“大嫂受了委屈,心中有怒火也是应当的。只不过,你才进门,我大哥便去了……娘心中有气,我们为人子女的,也该体谅。”
“呸!既然你们口口声声骂我妹子是丧门星,那这门亲事不要也罢。你家那个死鬼死了多年,做不了主,便由你这个当家的来说。今日,我就要将我妹妹带回家去。我们方家的姑娘,还容不得别人轻贱!”
“你敢!”王老夫人勃然大怒,“既然你已经嫁进了我们王家,就别想着再嫁!我们都不嫌弃你是个丧门星,你还想同我儿子义绝?做梦!你生是我们王家的人,死,也是我们王家的鬼!”
“那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方家大哥分毫不让,怒视王老夫人,“大人断案,岂容你一介民妇放肆?”
岐州刺史当然也不希望王方氏和王家长子和离,他先前才上了折子替方氏请赐贞节牌坊,现在王方氏就闹着要和死了五十年的王家长子和离,这不是他的脸吗?
这么想着,岐州刺史看向王方氏的目光也颇为不善,不悦问道:“王方氏,你守寡五十年,人生已过大半,何必再折腾?”
王方氏忽而抬头,定定地看着岐州刺史,目光沉静若一汪幽泉,淡淡道:“敢问大人,上回夫人派了位嬷嬷去了王家言谈间提起过,陛下曾说,寡妇可随她们的心意与夫家和离,夫家不得阻挠,这话当真?”
岐州刺史语塞,倒是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他夫人的事。王方氏都将昭宁帝的话给搬出来了,岐州刺史正是要缩着脑袋过日子的时候,哪敢在这节骨眼上出幺蛾子,只能随了王方氏的心意。
王方氏,不,现在应该叫方氏了,听了刺史的判决后,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切的笑意,又郑重向刺史行了大礼,磕头道:“大人,民妇还有个不情之请。”
“说吧。”和离都判了,也不差这一步。
“民妇的嫁妆还在王家,王家行事素来霸道,目无王法。若是民妇同大哥贸然前去王家索要嫁妆,怕是要不幸‘病逝’。求大人做主,替民妇要回嫁妆,这是民妇当年的嫁妆单子。”
王老夫人气急攻心,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暴怒道:“贱人你敢!”
方氏悠然起身,拂了拂衣裳,双目直刺王老夫人,目中是滔天的恨意,“事已至此,即便你想要我的命,我也不再是你们王家的人!今日,在公堂之上,所有人见证……”
说着,方氏伸出三指,起誓道:“他日我若是死了,即便是扔在乱葬岗葬身野兽之腹,或者一把火烧成灰洒进河中,灰飞烟灭,都不进你们王家祖坟!”
无论是尸身被野兽啃食,还是被烧成灰,都是极其恶毒的诅咒,在世人看来都是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的残酷刑罚,方氏宁愿受此磨难,都不愿再和王家有丝毫关系,可见这五十年,她在王家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老夫人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嗬嗬地喘着粗气,一手指着方氏,神情狠厉得仿若阴间厉鬼,恨不得立即将方氏撕成碎片。
方氏只觉得多年郁气一扫而空,对着王老夫人微微扯了扯嘴角,“和你们王家扯上一点关系,我都嫌恶心!”
咕咚一声,王老夫人两眼一翻,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王家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嚷嚷着给老夫人找大夫。方氏丝毫不为所动,拿着自己的嫁妆单子,身后跟着刺史派来的官兵,欣欣然向王家老二讨要自己的嫁妆。
王家老二恨得眼睛淌血,咬牙切齿对方氏说道:“大嫂好狠辣的手段,娘若是有三长两短,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算了吧,在我面前装什么孝子贤孙?你心里巴不得老夫人早点去了,好将她的体己拿到手。不过,有道是祸害遗千年,你的心思怕是又要落空了。”
王家老二被方氏当众戳破心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哪怕眼下恨不得一刀砍死方氏,也得任由她取了嫁妆,施施然离开。更让他吐血的是,因着方氏那一席话,他还不得全心全意为王老夫人治病,若是王老夫人真在这个时候去了,众人骂方氏的同时,也会疑心是不是他等不及拿老夫人的体己银子了。
王家老二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怒道:“大少爷呢?让他来见我!”
下人战战兢兢,“回老爷,大少爷说他今日来了兴致要做文章,谁都不许打扰他。”
哐当一声,王家老二再次将椅子给砸了。
方氏终于摆脱了王家那个烂泥潭,心情极好,偏头看向同样乐不可支的大哥,恢复了些许冷静,“便如同先前所说,我的嫁妆,八成归你。剩下的两成,由我自己打理。我这就去立女户,不需你费心。他日我若真没了,你便将我的尸骨烧了吧。”
方家大哥讷讷无言,又不好表态让出嫁女葬入自家祖坟,只能含糊应了,想着平白得到的方氏的八成嫁妆,复又高兴起来。
经此一战,方氏名扬整个岐州,守寡五十年后和夫家对簿公堂,还能和离成功的,当真闻所未闻。有人辱骂她不成体统,粗鲁无礼又不孝,也有饱受夫家欺凌的女子看到了些许希望,守寡五十年的寡妇都能和离成功,那她们是不是也可以为自己争取一把?
岐州这场大戏,一个月后又传回了京城。先前王方氏守节之事满朝皆知,如今情势巨变,自然有人乐得看岐州刺史丢脸,将这事儿传回了京城。
虞衡听了后颇为震撼,深深为方氏的勇气和魄力所折服,又为岐州百姓的开化程度而忧心,越穷的地方陋习越多,这确实是事实。现在岐州有一个方氏站了出来,却不知还有多少方氏被压迫着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虞衡忽然心头一动,小声同秦溶月商量,“陛下有意让我外放,若是我想去岐州,你可愿与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