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心念电转,恐怖的猜想随即抽丝剥茧,露出冰山一角。
女生的咬伤固然严重,在没有药物干预的情况下发炎溃烂也是常有的事,但伤口周围的大片皮肤被无端融化,这相当罕见。眼下,创面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一暴露在空气中,这个进程似乎加快了,转瞬就蔓延至膝盖。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全身皮肤将不能幸免。
这与血尸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皮的特征不谋而合。
——是感染!
被血尸咬了之后会被感染!
虽然不知道被感染之后会不会再通过空气等介质传染给他人,也不清楚感染者会不会因此转化成血尸,但仅仅是这条没了皮的大腿,就足以爆发恐慌和审判。
周岐的第一反应是,藏起来!
赶快把徐迟藏起来!
他劈手就欲从徐迟手中夺下那截满是血污的袖管遮盖女生怖异猩红的大腿,谨防旁人知晓此事,但徐迟攥紧了布料不肯放手。
“撒手。”周岐压低了的嗓音风雨欲来,“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知道。”徐迟脱了身上大衣,把低声呼痛胡言乱语的女生整个包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如果真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的处境可能不太妙。”
“岂止是不妙!”周岐额角的青筋根根凸起,他避开徐迟腕上的伤口,一把将人拉起,危言恫吓,“不说到底是不是感染,但凡有一点可能性,你被咬了,就是传染源,毫无疑问会被这个车厢里的人合力扔出去!被扔出去会是个什么结果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人为自保,天经地义,这点程度的‘牺牲’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我也保不了你,我不可能……”
“你不可能为我一个人,搭上整个车厢无辜民众的人身安全。”徐迟略一颔首,“我明白。”
是啊,这么浅显的道理,徐上将不可能不懂。他心里明镜似的,就像得了猪瘟的猪会被立即扑杀,患了传染病的人会被紧急隔离,病入膏肓者会被忍痛放弃,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周岐当即没了话,眉宇深深,不知在想什么。
“但遮掩是没用的,这是我们对抗血尸过程中得到的有用信息,所有人都有权知道。”徐迟刀剑般霜寒的目光剐过几个探头过来偷听的好事者,“当前最要紧的是,找个封闭的地方,把我和这个女孩一起隔离。我会尽力照顾她,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负责将她料理掉。至于我……”
周岐眉峰一震,生怕他说出什么把自己也顺手料理掉的话,当即生硬地截下话头:“无论如何,我都跟你在一处。”
闻言,徐迟偏头,墨色幽深的瞳眸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吝啬的近乎纵容的笑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自己杀自己这种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周岐,拜托你了。”
他说的风轻云淡,周岐却是喉头一哽,当下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患难与共的同行者,他是守候在一边等待行刑的刽子手。
徐迟这会儿才知道,周岐在的这节车厢,确确实实是1号车厢没错。
周岐此人,嚣张跋扈,除了打头的1,脑子里果然没旁的数字。
他不由得感到迷惑,怎么九号车厢跟一号车厢连在一起?
“法律也没规定列车车厢一定要按数字顺序依次排列啊。”周岐不以为然,“9个数字,连接的方式可太多了,哪扇门后是哪截车厢,谁也说不准。而且列车一开动,车厢门全被封死,每节车厢就成了独立的个体,既然不能随便串门,管它怎么个排列组合法?说起那个诡异的门啊,我直觉是个棘手的玩意,目前来看,门在特定的时候是会打开的,而且是一扇至关重要的逃生之门,只是不知道要达到什么条件它才会开,可能是随机,也有可能隐藏着某种我们还没摸到的规律。”
徐迟回想刚刚九死一生的种种细节,若有所思:“可能是阳光。”
周岐蓦地一顿:“阳光?”
“嗯。”徐迟往窗外一成不变仿佛静态图片的原野瞥了一眼,“当九号车厢从隧道里冲出,阳光洒进来,血尸动作变得迟缓,门就开了。”
而门后,你跟阳光、硝烟相伴而来。
“有点意思。”周岐摸了摸下巴,“合着这还是一道光感自动门。”
徐迟不置可否,他抱着被风衣裹得死死的女生,艰难穿过走道。周岐在前方领路,说话间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他们的对话几乎等于广而告之。
“说惨你是真的惨,被血尸围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这会儿又要担心被咬了是不是会感染,万一证实会被感染,我别无选择,也只能一枪崩了你。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节车厢都配有洗手间,你还能被隔离一段时间,放心,在彻底确认之前,我不会提前动手,而是寸步不离,严格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对了,要是有什么遗言的话,抓紧时间留吧。”
周岐说着,不顾车厢里爆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议论声,推开洗手间的门。
“什么!被那怪物咬了会被感染?”
“意思是说那个人也会变成血尸吗?”
“这他妈怎么搞!都说了别放他们进来了,完了完了,我们完了……”
“咔哒”一声,周岐把徐迟请进洗手间,反手关门,落锁,干净利落地隔绝了一切嘈杂人声。
洗手间跟魔方里的小房间差不多大,一个马桶和一个洗手池就占据了半壁江山,剩下的位置大概就只够徐迟和周岐靠着门并肩而坐,连腿都抻不直。
徐迟把怀里瑟瑟发抖的女生放坐在马桶盖上。
这位置在现在简陋的环境下简直有如王座。
可能是洗手间内无窗,阳光照不进,女生腿上创面的扩散速度明显减缓,嘴里也不再没完没了地喊疼,但无意识的呓语还在继续。
“亲爱的,我好,好想你呀。”
“我哪点不如她好?我不就是,就是凶了点吗呜呜呜……”
“求你了,好不好,我不嘴硬了,你回来吧。”
女孩子呜呜咽咽,闭着眼,一刻不停地淌着泪,大抵是受过很重的情伤,以至于到如今这般田地了,不念亲友,不理恩仇,只一味对一段失败的情感耿耿于怀,管他经年日久,究竟意难平。
可能人到最后,国仇家恨都是子虚乌有,惦记着的,牵挂着的,终究还是那份轻薄如纸的儿女情长,终究还是某位心尖上住着的人儿罢了。
她的呜咽声给此情此景平白添了几分凄楚。
微弱的灯光自头顶洒落,徐迟浓密的眼睫在眼窝下投下鸦青色的阴影,他垂着头,支着一条腿,手搭在腿上,刻意把受伤的那只手垂在身侧,好远离周岐的视线。
很奇怪,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内,生死未卜,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实在是一件逻辑上说不通的事。身边坐着的人待会儿可能会对着他的太阳穴来上一枪,按照常理,他现在应该心怀畏惧。但他没有,他只觉得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