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则白氏尽取天下大势,其余人再难翻转,胜则我黜龙帮起死回生,就此夺回两分天下气运。但除此之外,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的。”张行终于抬手去取桌案上的酒壶,乃是从容斟了两杯酒。“从幽州军而言,若白氏尽取天下大势,则再无自立可能,只能渐渐沦为附庸,继而被吞并,而且因为是河北人附于关陇人之下,恐怕从此伏低做小,数代不得翻身;而若黜龙帮生还,夺了两分气运,其实幽州军也是能有一分气运回来的......因为河北这里,看似鱼龙混杂,诸侯割据,其实素来是脉络可循的......之前是官军与义军;此战后,是河北人与关陇人。”
罗术依旧含笑,沉默不语。
倒是白显规和张公慎几乎各自意动,然后前者率先来劝:“总管,张首席这话有道理。”
后者也立即提醒:“总管,若白横秋无功而返,黜龙帮逃出生天,则接下来河北这里,必然是黜龙帮与我们幽州军这俩家河北势力对付薛、李两家关陇势力为主,这样,黜龙帮固然是起死回生,我们也可以趁机整合幽州、进逼河间,然后北上扫荡北地......届时,仿效黑帝爷自北向南摧枯拉朽,成就霸业未尝不可,何必再受关陇人半辈子的气?”
罗术依旧笑而不语。
这个时候张行反过来捉住对方手来问:“罗总管,就算不考虑本地人、外地人的乡土大义,不考虑你所领幽州的前途,你为本土豪杰,难道不知道之前数百年河北的此起彼伏?”
“自然知道,但这又如何?”
“既知道,难道不为自家稍作考虑?”张行蹙眉追问。
“我考虑自家什么?”罗术大笑不止,同时尝试再度抽回手掌。“张首席是要拿我性命做威胁吗?今晚便让黜龙帮从我这里逃出去?!”
“罗总管想哪里去了?”张行一手继续按住对方,一手却主动撒开,转而将案上一杯酒端起,送到对方胸前,言辞恳切。“我是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心怀大志,包藏四海,纵有一线生机,也该争为天下先,岂能郁郁久居人下,甘为他人做犬马?!”
张行清晰感觉到对方手腕陡然一跳......他晓得,此事已经成了六分。
便是帐中原本已经插嘴的白、张二人,此时也都屏息。
罗术沉默许久。
事情的利弊,局势的走向,张行到来后,区区几句话而已,就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甚至不用张行说,这些天,他也跟白显规等人讨论的很清楚了,包括得失前途的账也算的还行......只不过,他必须要承认,他自己跟自己这些亲信算的账并没有张行算的清楚。
尤其是,其余人跟自己一起算账的时候,都没有从自己野心角度来算过账。
就连白显规都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句话让他刚刚心底酥麻了一下!
过了不知道多久,罗术伸手接过对方手中酒杯,缓缓来问:“若被白横秋发觉,我幽州军先要覆灭的。”
“不会的。”张行晓得此事已经成了九分。“一旦决定,我将发四路兵马,各自从东南面河对岸的东都军大营、北面冯公大营、西北面罗总管这里,还有西南面王臣廓处一起突围......能从这里走的,多则六七千,少则三四千,人数并不多,白横秋都未必不知道往哪里追,届时你们看局势,假做追击趁机撤离便是......还有,我还会让大兵团与李枢一起佯攻做掩护。”
“冯公与王臣廓也都同意了?”罗术眯着眼睛来问。
“不是,只冯公那里同意了,王臣廓那里跟河对岸一样,是准备突围,看他一个土匪敢不敢拿自己家底子与我拼命。”张行举起自己那杯酒,坦荡笑道。“便是冯公那里,说实话,他其实也说,自己未必能保证营中那些郡卒妥当......但这个时候,还能计较这些吗?”
罗术点点头,再度来问:“什么时候?”
“明夜凌晨,但今晚我马上就要趁着下雨从你这里放出去几十号人,往外面各处传令,他们走了,我再回去。”
“你从哪里走?”
“看白横秋在哪里,我要持付龙印做应对的。”“那突围后呢?”
“自然是一起往东面会合,我会让三娘带队接应我,李枢也会让他引兵从大河岸边速速东进,躲开白横秋,会合大兵团。”
“若是白横秋依旧追下去呢?”
“那自然是我们黜龙帮的生死了.......但罗总管要来助我们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张行言辞诚息。
“最后一问......”罗术重新笑了一笑。“虽是不大可能,可万一白横秋驱赶我们幽州军不停追击从我们这里逃出的黜龙军呢?”
“生死有命。”张行也顿了一顿。“生死有命,若是那般,便是说其余所有兵马都脱得生机.......比我想的最好的局势还要好。”
“不错,不错。”意识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罗术缓缓点头,却是在沉吟片刻后将手中酒水捧起一饮而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张行也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并将空杯展示给对方。“李薛不灭,黜龙帮且与幽州军共河北!”
“且共河北!”罗术也将空杯亮了出来。
既做约定,张行再不犹豫,直接起身,就往帐外而去,然后一一做吩咐。
这里面就有了一些跟罗术言语的偏差。
信使的确开始发出,而且络绎不绝,但实际上,为了防止泄密,真正知道相关机密的信使并不多,只有区区五人,而且是提前得到了预备信息,闻讯立即便可出发:
其中,一名信使往白有思处,乃是告知对方,这边真正的突围方向是西北转北面,要白有思即刻乘船携带军事补给自大河口出发北上,往北面漳水、滹沱河、桑干水共同入海口处,然后逆流而上以做接应;
一名信使往大兵团处,要魏玄定、陈斌、窦立德即刻发兵,猛攻鄃城,敲山震虎,兼为掩护,然后后日早上之前迅速后撤:
一名信使往汲郡去,要李枢同样在明日、后日发起进攻,不断袭扰:
还有一名真正的信使,不是别人,正是苏靖方,如果他遵循了约定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在中午便出发,往大兵团驻地转无棣郡河口处,寻白有思......换言之,这位才是真正的关键信使,而前两位信使更像是某种保险;
最后一位信使......或者说向导,就是张公慎,他还没有出发,但是明日一旦开始突围,他将立即北上,替黜龙帮寻找西北面的接应部队。
张首席装模作样,当着罗术的面不停下达指令,派遣使者,而罗总管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对方在自己的中军大帐门内发号施令,一直到事情平息,张行也准备离开。
“张首席。”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热血退却后忐忑起来,罗术起身相送的时候,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迟疑片刻,忽然来问。“我外甥秦二郎现在在何处?”
张行一时恍惚,随即来笑:“我也不知道......说不得是被关在黑牢里了!”
罗术也只是胡乱点头,他怎么可能关心一个妻家外甥?实在是刚刚做下一个天大的决定后,回过神来渐渐心乱如麻,以至于不知所措罢了。
当然,秦二并没有被关在黑牢里,但他的境遇也与坐牢无异,甚至更糟糕。
实际上,就在张行被围的时候,秦二郎也可能遭遇到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他琵琶骨处因为曹林出手而造成的伤病,这数日内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日益加重,真气不能运行,筋骨不能活动,宛若一个废人一般躺在了龙囚关后的关市客栈内,苦捱罢了。
而就在这一日,龙囚关周边有消息传来,说是李定本部大队,居然已经从东南路进入了轘辕关。
闻得讯息,不顾天色已黑,当然也有关外黜龙军大举离去的缘故,龙囚关守将尚师只率亲卫护送着一人离开关城,准备连夜赶回东都城内以作迎接。
不过,当一行人经过关市某处路口的时候,守将尚师生胯下坐骑却忽然畏怯不前。
尚师生愣了愣,旋即大喜,便看向身侧老者:“张公,正愁没有给司马大将军的见面礼呢,如今居然在这关市里遇到一匹极品的龙驹,岂不是天意?!”
老者,也就是张世昭了,似乎有些心事,只是心不在焉来答:“天意难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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