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小白鼠的实验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小试牛刀,那么在黑猩猩上进行的实验则让我重新意识到龙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生物。龙血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液体,在光照下会折射出梦幻般的猩红色辉光,但是被龙血侵染的黑猩猩却表现出了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变化。它们的目光变得狰狞凶狠,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不明恨意的啸叫,它们行走的姿态变得扭曲,手臂的摆动显得那么的僵硬而诡异,如果有机会的话,还会随时会跳起来撕咬同类。
在遭受龙血的折磨后,最终能够活下来的黑猩猩不足全部数量的 30%,而龙类特征在它们身上得到了非常明显的体现。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体内正发生着暴风骤雨般的变化:龙血细胞暴虐地撕开黑猩猩的体细胞,拖出细胞核中的染色体;某种酶将磷酸链条撕裂,然后把龙类核心染色体中的基因灌注其中。
通过对比侵染前后的遗传物质和表型的对应变化,我们成功地破译出了部分基因的作用,「德拉贡」5 号染色体上 5p16.3 位点的基因负责开启生成胸部外骨骼,7p130.8 位点的基因则负责加快造血速度,13p211.3 开启快速凝血功能,这些基因型带来的特性足以让个体能挨过惨烈的战斗而不死。此外,除了这些单基因控制的性状,我也坚信自己找到了部分多基因控制表型的疑似基因位点,这些性状包括骨翼的生成,以及对肌肉强度与爆发力的影响等。
在实验进行了三个月之后,我们已经将这一批的黑猩猩样本“使用”完毕,研究不得不暂停下来。实验室的所有成员都试图忘记那些在龙血侵蚀下不幸惨死的黑猩猩,以及那些更加不幸存活下来,沦为实验对象的混血怪物。也许我们要花费数年,才能把它们从噩梦中驱除,又也许,一辈子都不够。但此时此刻,我们只想欢呼,忘掉这些沉重和不快。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崩的太久了,我们聚在一起,准备为这些不可谓不丰厚的阶段性发现举杯庆贺。
2018 年 4 月 21日。当那辆熟悉的黑色卡车第 118 次停在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实验室原本的 12 个人只剩下了一半。我透露了下一步的研究计划,而他们在深思熟虑后申请离开项目组。我欣然同意:不够坚定,意志不够强韧的人,在之后的实验里是绝对撑不下去的。
在那之前,我再次面见了洛朗所长。他的脸色很难看。我理解,不管是是谁,面对到我提出的要求,都不免会脸色难看的。
“莫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比谁都明白,先生。”
“这里可是芝加哥,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知道如果······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们确实会承担巨大的风险。”
洛朗所长用看一个疯子的眼神注视着我:“莫里,你最好祈祷得到的成果能够配得上我们承担的风险。否则,就算我不是希尔伯特·洛朗,而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我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洛朗所长的威胁,心里却从未像此刻一样坦然。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就让命运来裁决一切吧。就像此刻,黑色的运输车缓缓停下,数位负责武装押运的士兵鱼贯跃出,将最后一批实验对象护送进了实验室。
人是什么,神是什么,龙类是什么,混血种又是什么?作为生命体,我们如何确定和另一个生命体的关系,又如何感受远近亲疏?作为混血种,我们对人类的感情:怜悯、同情······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它们究竟是对我们有益,还是最终阻碍了我们的进化?
在实验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时,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不扭转自己对人类的态度,把他们当做和混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样本,恐怕就连我都无法支撑下去。是的,他们只是单纯的实验样本而已,和小白鼠,黑猩猩是一样的。
那些人被关押在实验室的最底层的。这个地方被我称为「地窖」,走廊两侧分布着三十多个未经修缮的小房间,地板还是水泥,头顶只有一盏白炽灯。
透过反向猫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神:疑惑、恐惧、愤怒,无助······他们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们是流浪汉、偷渡客、负债累累的赌徒,亦或是生来就被抛弃的孤儿?我不知道。如今他们的一切过往都不复存在,他们只剩下编号,从一到二十,苍白而冷酷。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采血并记录了他们每个人的遗传信息,在第三天结束前给他们每人注射了一管龙血,然后被五公分粗的镣铐紧紧拷在单间囚室的墙上,以免龙化后伤害我的研究人员。第四天,我没敢下去地窖,因为就算隔了厚厚的一层水泥地面,我都能隐约听到脚下此起彼伏的凄厉哀嚎。龙血正在从内部侵蚀和撕裂他们的身体,而这一定给他们带来极端的痛苦。我猜想,在难以追溯的遥远过去,我们的祖先正是捱过了这样的痛苦,从而留下了混血种的血脉。但是,他们站起来的地方,脚下势必堆积着累累无辜者的白骨——大部分人是无法适应龙血的,等待他们的唯有死亡。
第五天,哀嚎声渐渐消失,我们去清扫了地窖。
面前的景象比想象中的更加狰狞。一扇扇门后,是形形色色的龙化尸体。他们的龙化方向和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全身长出了鳞片;有的手臂变成了巨爪;有的伸出龙尾,有的展开骨翼;还有的并没有体现出龙化特征——龙血和他们的相容性太差了,剧烈的侵蚀反应让他们全身的毛细血管纷纷爆裂而死。
清扫这些房间的时候我错觉自己走在地狱里。不,就算地狱也难有这些怪物的容身之地,他们简直像是最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在最疯狂的噩梦中创造出来的不详形体。
在打开第八号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个幸存者。八号是个中年男人,皮肤展现出不自然的苍白色。听到声音后,他抬起头,瞳孔中透出隐隐约约的金色。我按下控制开关,铁链渐渐收紧,他的四肢被强行拉开,紧紧贴在墙上。抽血的时候,他开始奋力挣扎。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已经是死侍了。”我说,“但比那些死掉的家伙好。”
我检查了剩余的房间,又发现了三位幸存者。十五号和十九号两位身上都多少出现了些龙化体征,不过万幸没有成为死侍。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位幸存者······二十八号,女孩,大约十四岁。原本我以为她一定捱不过龙血的,结果反倒成为了和龙类基因融合最好的一个。
打开门的时候,她抬起头,神情平静。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龙化的征兆,那一刻,我以为我造出了真正稳定的混血种。
“安德教授,您发现什么了吗?”拉杰什在我边上问道。
“很奇怪······没有任何龙类特征,没有龙类的肌肉强度、耐力、造血速度,以及一切外化特征。”
“那精神方面呢?她得到言灵了吗?”拉杰什急不可待。
古奥的语言从我的口中念出。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学会了那串咒语。我认识它,记得它,仿佛它是从我基因中带出来的远古记忆。「言灵·龙灵之视」,血系结罗的进阶。它极其消耗精神力,而释放者能够借此得到具备龙族血统的对象的一切信息。
“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咽了口唾液,“但我不明白······我好像看到了空白,却又像是看到了,所有!”
那一刻,女孩笑了。
我无法形容那个笑容。那仿佛不是一个人的笑——构成笑容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以某种怪异的方式互相拮抗,这块肌肉向这边拉伸,那条肌腱却又向那边牵引,仿佛是把很多人的笑容生硬地拼凑到了一起。伴随着这笑容,无穷无尽的黑色迷雾在她的身后靡集。镣铐脱落,女孩在一片黑暗中浮空而起,而我却感到自己开始下坠,一开始是胃,然后是整个人。脚下的坚实感渐渐消失,小小的房间成了无底深渊。期间,我听见了黄钟大吕一样的声音。
“你是谁······”我在失重感中挣扎,分不清自己确实问出了这句话,还是仅仅想问。可下坠的风声中传来轰鸣的回答:“我?·······我是提线木偶,是无名之辈,是苍白的容器,是低贱的传声者。可我也是魔鬼中的魔鬼,毒药中的毒药,生命中的生命,至高至远至恶至美的造物······”
“不管你是谁······”我的回应被淹没在越来越轰鸣的背景音中,“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彻底揭开秘密。最终我会了解欧米茄,了解你,以及二十年前那个魔鬼般的男孩。我发誓!”
我错觉自己听到了笑声。是有人在笑吗?抑或只是我大脑爆炸前的混乱余音。
“来吧,”她说,“来看我,看清楚我。”
“你在哪里?”在一片混乱的梦魇中,我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该如何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那只龙的眼睛看······”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堙没在嘈杂的轰鸣中。在不知流逝了多久的时间后,视野中的一切终于开始收缩,幻觉如同被真实世界驱逐,伴随着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尖锐呼啸声,瞬间钻进了虚空中的一根针尖,消失不见。
“安德教授?”拉杰什关切地看着我,“您怎么了?”
我的视野清晰无碍,耳边的轰鸣回声也渐渐平息。房间的另一头,女孩依然被拉紧的铁链固定在墙上。她的表情平静而呆滞,没有笑,也没有在说话。
“没事儿······”我回答,心跳如擂。
此后,我的实验进展十分顺利。有了龙化前后的基因组数据可供对比,我得以在基因层面上研究龙类特性和具体基因的对应关系。在八号、十五号和十九号上采集到的数据印证和强化了黑猩猩研究的结论。一些「德拉贡」染色体上的具体基因的作用——比如控制生成鳞片、骨翼和肌肉强度等,如今看来已经相当明确。
至于「欧米茄」,它的真相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二十八号样本——那个女孩原本应该是绝佳的研究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德拉贡」染色体中的基因没有一丝一毫侵入她原本的遗传物质,可是她基因组却遭到了所有样本中最大程度的侵染。
很奇怪,她原生的 23 条人类染色体全都发生了变化,可是人类的组织形态功能却保持的很完整:外在表征几乎没有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疾病和畸形。我仔细对比了人类基因组的研究结果,发现侵入的基因完全没有打断人类基因的原本序列,而是准确从内含子处插入。这种行为,就仿佛「欧米茄」清楚地知道,它应该避开什么才能维持宿主的生存。
难道「欧米茄」本身具备智能,还了解人类基因组的必要知识?
我感到一丝冷气从脚下升起。
二十天后,原本情势乐观的研究再次陷入僵局。我们的样本太少了,在刨除死于龙血的牺牲者和一名死侍后,我们最后得到的稳定的混血种只有三人。十五号和二十八号没有得到言灵,而十九号得到了言灵·冬——序号最低的言灵。十五号的血液表现出了轻微的侵蚀性,但完全不够。对比他们遭受龙血侵染前后的基因变化,我确实能找到部分疑似基因,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样本太少了,我们想要的表型只有一种,缺乏对照,猜想就永远只是猜想。
我当然想过向洛朗所长申请更多的研究样本,但就算疯狂如我,也知道这已然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任务。龙血侵染实验的死亡率太高了,想要得到足够的存活样本,我们会需要多的多的原始样本,而就算是再神通广大的秘党高层,也无法找到如此之多的人类而不引起注意和怀疑了。
另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恐怕我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那些龙化而死的尸体的狰狞景象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屠夫,一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不仅是我,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一天前,安吉拉来找我,声音低沉而沮丧。
“安德教授······我们在做的,确实是伟大的工作,是吧?”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和我一样,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为我们研究的正当性而痛苦。我们并没有丧失人性。混血种是人,而不是龙,我们并不暴虐残忍,视权与力为世界的准则。而杀死同类,对于任何拥有正常心智的人来说,都将背上最严酷的十字架。安吉拉想要一个答案,想要一个人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甚至是伟大的。而那些死者,那些在龙血下痛苦死去的无辜者,他们都是必要的牺牲,是打开新世界必不可缺的钥匙。
“当然,”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平静而笃定,“我们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而你做的很好。”
安吉拉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也许我的话给了她一点安慰,让她减轻了些许内心深处的负罪感,但这绝不能维持太久,因为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也许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我们花费了巨量的资金,杀死了一打接一打的动物和人,但最终,关于龙族最深刻的秘密,我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得到。也许苏莱曼——讨厌的杰克·苏莱曼就是这么失败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才于最后走向了疯狂。而我,天呐,我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
我把自己关在暗室内,苦思冥想。一定有办法的,我的直觉向来准确,它不会欺骗我。我会找到那个突破口,一定!
我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黑暗的情绪涌了上来,在这个美妙的时刻,我不想被打断。不知道为什么,我我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把眼睛从显微镜前移开,仿佛一旦移开,就再也无法看到这么美妙的景象。
“拉杰什!”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然近乎咆哮,“帮我把电话挂掉!”
拉杰什跌跌撞撞地赶过来,我甚至听见了他的手臂撞到桌角的声音。
“安德教授······”拉杰什抓着手臂,语气显得很为难,“是洛朗所长的电话。”
“好吧······”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深从胸腔里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接过了拉杰什递来的手机。洛朗所长的话从耳边传来,就算是这个时候,我的目光也没有离开显微镜。
“莫里,实验进行的怎么样?”
“很顺利。”我回答。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滞了两秒:“莫里,很抱歉,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明白吗?”
“我的天,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希尔伯特·洛朗咳嗽了一下,“你必须马上停止手上的研究。现在,立即,马上。欧洲那边有了新动向,秘党高层的老家伙们已经下达了命令:混血种世界内针对「欧米茄」的研究必须全部无限期停止,并且在二十年内不能重新开始。”
······
“莫里?你在听吗莫里?莫里斯·安德教授,我以麦卡杜亚研究所所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停止实验!我可以告诉你,卡塞尔学院已经介入此事,执行部很快就要派出行动队。你必须停下来,明白吗?”
我笑了笑,吐出那个 F word,然后挂断了电话。
事到如今,没有人可以让我停止实验,没有人。
我随手抛开手机,继续把注意力专注在视野中的瑰丽景象上。我试图朝着微观世界更进一步,可是很快,显微镜的倍率就到了尽头。
会有办法的······我喃喃的,思索着,回忆着。
幻觉中的另一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那只龙的眼睛看······”
龙的眼睛?
我想我明白了。
言灵·龙灵之视,启动!
我听到雨声,淅淅沥沥的雨声。
此刻我正走在通向实验室的甬道里,而甬道深入地面二十米。从前,当我穿行在甬道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封禁了,但是此刻我却听到了雨声。伴随着雨声,细密的湿润感从脸上传来,我抬头,视野中确实有雨丝,这完全说不通。
很快,雨声变了,变成了哗哗的流水声,我向后退,直到背后紧贴着甬道壁。确实有水流正顺着甬道壁淌下来,它们流过我的背脊皮肤,留下了真实的冰冷触感。我听闻尼伯龙根产生的时候总是会和水产生联系,此时,我是进入了某个尼伯龙根吗?自从和这个研究扯上关系,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最后一次。
甬道里起了风,伴随风的是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和连消毒剂都无法压盖的强烈腥臭。隐隐约约,另一种声音响起,杂沓,纷乱,自远及近。我能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声音,那是轻微、喑哑的「吱吱」和「唧唧」声,以及爪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甬道尽头的侧灯映照出那支兽群的错乱剪影。它们便绕过甬道拐角,朝着我所在的地方奔袭而来。是老鼠——不是那种肮脏的灰色家鼠,而是实验用小白鼠。它们本应已被掩埋起来,腐烂、消失在泥土里。可现在,它们却出现在这里,汇成一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血肉洪流。我紧紧贴着墙根,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一只老鼠,可事与愿违,他们依然擦着我的裤脚跑过,甚至试图顺着我的脚踝爬上来,我必须时刻像个疯子一样踢着脚,才能把这些本该死去的动物赶开。福尔马林和腐烂的恶臭混合在逼仄的甬道里,久久难以消散。
然后······
甬道尽头传来新的声音,而恐怕你已猜到我目睹的是什么了。
黑猩猩,人。死去的,未死去的,龙化的,未龙化的,行走的,直立的。他们组成一支散乱的,噩梦般的队伍,踩着僵直而沉重的脚步,无声从甬道那一头走来。他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如同苍白的玻璃珠。但他们依然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透过这层浑浊的云翳,他们依然可以依稀找回成为亡者之前的记忆。
在队伍的最后,我看到了杰克·苏莱曼。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狰狞的龙化征兆,反倒显得脆弱而且疲惫。他黝黑的皮肤上遍布着擦伤与血痕,仿佛曾经在幽深的密林中拔足狂奔。但最终他也没能逃离。他的眉心上有一个血洞,那是小口径手枪造成的弹孔。我仿佛看到了他死前的景象:落日照拂的林间空地上,加图索家族的代言者一只眼睛是冰蓝,一只眼睛是黄金,把手枪抵在落拓的逃亡者眉心。
杰克·苏莱曼笑了。他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个解脱的笑容。我明白,他想要逃避的,他为之恐惧的,绝不是帕西·加图索,而是一些更加幽深的东西。如今他确认自己无路可逃,便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帕西·加图索不是他的索命者,而是助他解脱的恩赐。此时此刻,我看到那样的微笑依然留在他亡者的面容上。他一步步前进,走向甬道的深处,没有给我这个老对手一丝回应,仿佛那里才是他永恒的归宿。
“莫里斯·安德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优雅、轻松,满不在乎,却又仿佛饱含睿智。我这才发现原来杰克·苏莱曼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影。
二十年的岁月没有给他的面容带来任何改变,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甚至连那身夸张的黑色小西装和白色领巾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是你······”
“我去参观了你关押试验样品的牢房,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挺怀念的。”
“你曾经在这里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魔鬼好像不管说出任何话,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是在其他的地方,一个冷的多的地方,冷到仿佛直到现在我的膝盖还没有暖和过来······”男孩背着手,走到甬道壁的另一侧,与我相对而立。
“话说回来······”男孩侧手玩着鬓角的头发,“你已经看到它了吧?我知道你的言灵是什么,你应当比任何人都能看清楚它的内在和本质。”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说过,他会杀死你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那一眼······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一瞥。就在那一瞬间,你已经被杀死了。”
我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眼前的掌心冰冷苍白,不带一点血色。我想我确实已经死了。只有亡者才能看到亡者,fair enough。
“既然这样,看来我可以走了。我还要去做一笔大生意,向我哥哥交换最后四分之一的生命。”男孩说着不知所谓的话,也向着甬道深处走去。
“不要,不要走!”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极度的恐慌。我向男孩离开的方向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烟雾一样消散无形。那一刻,彻骨的寂静包围了我。我多么希望他还在,甚至希望那些亡者们还在。至少,我不会独自承受这一切。
是的,那孩子说的没有错,见过它真面目的人必将失去生的勇气。此时此刻,我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险恶宇宙的注视之下。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逃避,甚至躲进地心,这种恐惧都永生永世无法消除。我比谁都明白为何杰克·苏莱曼会陷入疯狂,因为我也做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