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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仓皇失措

天渐渐亮了,门缝隙的亮光越来越锐利,像一把把亮剑从门缝隙插进来。就在李家人挤在暗屋子里焦躁不安的哭骂时,门外响起了不是很整齐的脚步声,有人来了,应该是兵来了。屋里的人畏惧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仆人和女人们忙抱紧没有睡醒的孩子们,又千叮咛万嘱咐让醒着的孩子们一定不要说话。孩子们见环境骤然改变,似乎也明白了危险的所在,所以都不敢说话。瑞卿过来警告侄子侄女们:要想回家,就不能哭闹,否则人家就不让回家,就没饭吃,就只能在这里躺在地上睡觉……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门口止住了,接着是开门锁的声音。“哗啦”一声,门被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两个口中吐着白气的兵,步伐不整齐,然而衣着却很整齐,而且还是崭新的。看样子应该是当地官府的人马。

李家的男人看了大多都能对他们的身份猜个大概,心里庆幸。官府的人,李家是不怵的。然而李家的人们却大多不知道这位刚上任的政府的新统领人物的处事风格。只有瑞卿和铭卿知道些,因此他们两个人看到了兵,就不由的皱眉头,悄声嘱咐父母亲和哥哥嫂嫂们千万不要多说话,也千万提不得李家的任何事……一家老少不敢吭一声的跟着兵出了黑屋子的门。瑞卿和铭卿心里默默为一家的安危祈祷……

他们被推推拽拽呵斥到一间审问犯人的大堂上,堂上坐着个人,李家人被推进来,站定。堂上之人就开始仔细打量李家的每一个人,什么也不说,让李家的人觉得毛骨悚然。过了会儿,又进来一小伙人,站在李家人旁边的地方。李家人觉得虽不认识对方,凭直觉,他们之所以站在这里,应该就和这些人有关系。这些人难道和宋仁生有什么瓜葛,也不会吧,土匪又怎么可能到衙门口告状?那岂不是兔子枕着鸟枪睡——找死么?

随着这些人的进来,凝滞的空气有些波动,然而却没有流动。气氛依然沉闷得很。李家人个个不敢喘大气……

“我们的东西就是他们这些人偷的!”站在旁边的人群中猛然有人蹦出出这样愤愤的一句,吓了李家人们一跳。

不过呢,听了这一句,才知道一家老少原来是被人家当贼给抓了。

丢东西的人刚一开口,没想到就有人上来给他狠狠的一个嘴巴。李家人看了大多都觉得非常好笑,不过瑞卿和铭卿的心情却是分外沉重,因为他们知道,上头断案的人是本地的新入之主,虽然被人称为:“青天”,但是这“青天”审案不凭有效实据,也不依据规定条文,而是凭他个人的心情,个人对被审判者的喜好,甚至看看面相,不问是非,就断然下结论,做出判决。不知到今天这位官府大老爷会是什么心情,尤其是李家这七老八少又长短不齐的,会不会让他看着不顺眼呢?瑞卿尤其担心。垂眼盯着他的手,看他的手势。

李家人太多了,“青天”不得不站起来,走来走去审视他们。许久,大概他终于相完了面,停止了踱步,坐定了。停了停,他的右手向上一掳,再把手向左边伸摆。

瑞卿看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旁边士兵过来过来,把他们抓来的犯人拉到左边站着。

然后,堂上的人又把右手向下一掳,再把手向右边一伸摆,旁边的士兵就把另外一拨人拉到右边。

当分左右站开时,接着就有人被往外推,门外喊叫声之中就响起了枪声。

瑞卿知道他们一家子脱险了,然而心里却依然不好过。对方丢了东西,来报案。虽说人家是个不起眼的百姓,却有难得的法律意识。但是“青天”乱抓他们这些人不说,还把原告给枪决了,实在够让人感叹了得。他还是期盼段玫赶快来,能改变眼前的一切……

李家人心惊肉跳的煎熬着,被放了出来时,已将近午时,都累了,也饿了。他们到了街角一家小地摊前,把那家的东西一扫而光,结果仆人中有人却连口汤都没喝上。这顿在地摊前吃的饭,是李家老少有史以来吃的最差的饭,乌黑的大碗,还带着破损的豁口,筷子粘着黏糊糊的油污,也不知有没有洗过;饭么,更不用说,粗得不得了,高粱米做的面条,还有玉米面的窝窝头,做工就提不上了:粗细长短不一的面条,也不知道高粱是怎么加工的,粗陋的颜色和粗糙面儿,勉强的粘合在一起,才成了根面条,让人不敢搅动,生怕一动就成了粥糊糊;扭扭捏捏的窝窝头,似有羞于见这些体面人物的姿态。尽管如此,但是李家老少们却觉得这是他们所吃到的最甘甜的一顿饭。他们这时才发现,原来这样难看的东西,也会这样好吃。吃得差不多了,李慎卿不禁感叹道:

“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人饥饿的时候吃的东西。而不见得是什么玉盘里盛装的精美珍馐。”

听见慎卿说这话的人都对他直翻白眼,显然是对这份乐观由衷的不领情。

李家的老少主子们吃饱了,怨言开始多了,老太爷开始怒骂所受的非人待遇;女人们开始抱怨没轿子坐,走不动了,又困又乏。让瑞卿没好气的是以父亲为首的家人们说不走了,要车要马,要轿子……才出了虎口,就忘了虎威。瑞卿急得对着他们嘭嘭直跺脚……

“我们招惹谁了,无端受这份罪!”任氏一忍再忍还是爆发了怨言,只是碍于老太爷老太太在面前,不敢放大声音。

“大嫂,与其在这会儿大发脾气,不如好好歇息歇息,省着点力气,也好早点回到家里去舒坦……”韩氏听任氏恼怒的抱怨,就提醒她说。

“唉,连个车马都没有,走路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啊?女人们也这样抛头露面的,真不成体统!”季氏神情恹恹的自言自语。

附近没有他们要求的条件,别说车马,连人也少见,尽管有街道,却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人走过,也急匆匆的,似不敢多留一会儿,就像街道是口烧红的热锅,不快点离开,就会被烫熟了。街道显得格外宽阔,由于人少空荡。空荡得让人觉得心里也是这般的空旷,找不到边际的空旷,无以为靠,就不由得心里发起慌来。

瑞卿只好对着下人们吼,吼得自己也没了底气,直是觉得毛骨悚然,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蓦然发现,自己对自己的声音原来如此陌生……

一家老少上下无论想动的或者不想动的也只好在这前少人影、后少人魂的街道上挪动。也不知走了多久,瑞卿回头发现总算远远的看不见衙门口了,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看老母亲,挪着小脚颤颤巍巍的,能走多远?老父亲背不动母亲了,即使背得动,他也断然不会背的,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家之长;兄长们各照顾自己一房,且大哥二哥较胖的身躯,个人走路已是气喘吁吁;三哥的两个孩子都背自己的背上;四哥清瘦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顾得了谁;而自己要照看全局;六弟离开衙门,又魂不守舍了;其他人尚不能能自顾……也顾不得什么什么三纲五常了,吩咐青壮年仆人轮流背着母亲前行。由于仆人们没吃到多少东西,背了一会儿个个就要虚脱了……他再看看嫂嫂们:大嫂一脸嫌恶的拧着眉,显然内心的气已经涨得满满的了;二嫂一脸茫然,垂着眉头,似伤心又似气馁;三嫂着急忙慌的跟在三哥后边帮忙托着两个孩子,累得嘴巴撅的老高,时不时皱眉;四嫂悄言悄语的紧拉住孩子,一脸焦忧,皱紧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前观后望;自家媳妇连孩子也顾不上看一眼,扭着她自己的小脚,一脸痛楚的样子,汗水留下来,时不时的擦汗,把描画的眉梢都擦掉了;只是梅爵不在……

他们走到了一座荒秃秃的小山前,背抱孩子、老人的仆人们实在走不了了,就停下来,不约而同的坐了下去。虽然老人孩子有人搀扶或者背抱,依然累的够呛,尤其是老太太,即使走的路不算多,也累得东倒西歪,秋菊扶她挪向路边时,也不知是丫头拖着她走,还是她拽着丫头走,总之歪歪斜斜的,直接就是自己已不能站稳当了。老太爷也好不了哪里去,只喘着气,也不骂人了。众妯娌们更是不用多说,个个失了往日做主子的优雅,发髻蓬松,粉面支离,一开始的气、急都被懊丧不已苦瓜相挤跑了……

瑞卿看着,暗暗觉得滑稽的很,也觉得悲哀得很。他又想起了梅爵,她没在家。如果她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不会是这般的狼狈模样吧?那又会好多少呢?她任是再豪杰,毕竟也终究还是女的!女人,似乎一生的命运都在与认同相偎相依而又相斥相背。先是对父家的认同,结果是否定的;然后是寄托于夫家,但是结果也同样是否定的,于是就失去了屏障,失去了自己。至于是不是能找回来自己,就不得而知了。就如白贞,她无论走到哪里,依然以李家为生命的认同之地,当她觉得李家无法认同时,她也就觉得生命再无认同之处,也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于是选择了决然的回归。女人应该独立起来,就像梅爵,敢于做自己的决定,也许命运就会好得多!好得多吗?梅爵也并不幸福,连铭卿也不是真接受她的大胆和率真,那么循规蹈矩的母亲和嫂子们呢?也不幸福。母亲犹如活夹缝里,出嫁前:一边是父权,一边是女德;出嫁后,则一边是夫权,一边是妇德。嫂子们也是。他们都很优雅,很忧郁,很审时度势,又很失魂落魄……为了生活,她们不得不一天到晚患得患失,争来斗去……身为女人,就是悲哀,至少是当下的一种悲哀……但愿段玫来了改变贫困不公的同时,也能改变她们的处境。

突然间,分不出是谁的让人心魂破散的一声怪叫,让所有累得头晕脑胀的人都很恼怒。老太爷歇息后喘过气来了,正要斥责这个人,抬头没有找到是谁怪叫,却见远远的,人头攒动。隐隐的大地颤动的声音随着那群来人发出来,空气也随着那群来人在那里大幅度晃动……

然而,看见那些人,李家上下都觉得处地的空气顿时在周身凝滞,无法呼吸;又觉千军万马拉心摧肺;双腿随之顿时僵硬,一步也走不动了;听力也开始模糊,直至什么都听不清楚了;眼睛也只能直视前方近距离的一点儿地方……尽管如此,气势汹汹的队伍还是直逼他们的感觉:土匪来了……凝冻的知觉让他们无法判断来者行进的速度究竟多快或者多慢,似乎有微微的风儿从眼前旋过,又似乎没有任何风或气的流动。

随着队伍的逼近,李家人的感觉越来越凝冻停滞,再逼近,再凝滞,继续逼近,继续凝滞……,然后是和来的人面面相对,于是一切都凝滞了。时间也凝滞了,过得那样缓慢,慢得难以计量,难以估算,以至于李家人都以为将在这无法逾越的凝滞中永恒。

然而,马蹄嘚嘚,终于打破了凝冻僵滞的局面。李家人们才从这马蹄敲击声中缓过气息来,终于得以了喘息的机会,犹如被久缚松绑,口舌久塞而得以舒畅。他们有了能感受到空气流动的感觉:风儿轻轻的拂在脸上,让他们觉得有些凉丝丝的顺畅感;耳内也有了动响;人喊马嘶声,杂乱而又尖锐,让耳朵几乎无法承受,让心神无法接受。各种感觉越来越清晰,然而各种感觉器官都感到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排山倒海的袭来,冲击得他们快要站不住,都要倒下了。

来人中为首宋仁生打量一遭李家上下,下了马,走了过来。他首先到了站在最前面的瑞卿跟前,焦躁而又蛮横的度了一个来回,然后就来到铭卿跟前,泰山压顶般重重站定,却一言不发……沉重的沉默让人人心里毛骨悚然。

铭卿面色苍白,神情空洞,也不言语,也不看人,目光钉子般盯在自己脚下的土地上……

宋仁生对着李铭卿,神情冷峻,双目死死地盯着他,也不说什么,二人对峙着。良久,蓦然间,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是扇耳刮子的声音。这一声响,是那么干脆,那么响亮,吓得每个人都魂魄战抖,几近破碎。

这声脆响之后,接着是沉寂,紧紧压住所有人都不得不屏息的沉寂,沉寂得令人窒息。风从地面跃起,力量有些大,俏皮的掀起人们的衣角,然后闪身而去,毫不犹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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