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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井陉川(下)】

李胤叹了口气。他明白,杨敬元胆子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胆怯,但他这人没坏心眼,对谁都热心,一年多相处下来,除了偶尔会攒点私房钱外,其实大多数时候的确把他们当自己的子侄看待的。

这时,小五也跑了过来,手里捏着四个白面馍,还端着两碗汤菜,“烫烫烫,接一下,接一下。”说着就把一碗汤菜递给了杨敬元,又把两个白面馍一人手里塞了一个。

“干啥?!”杨敬元愣道。

小五嘿嘿一笑:“知道你俩这一路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给你俩加点吃食。”

“我不要,你也别糟蹋辛苦钱,家里还有俩娃娃和婆姨等着你养呢!”

杨敬元把馍塞回去,小五佯怒道:“杨叔,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外人了?就这俩馍,值当个啥?我娃娃和婆姨好养活,这趟出来还能剩个百八十文呢,不差那俩钱。”

“那也不能乱花……”

杨敬元嘟囔了一下,倒也没在往外推,拿着馍看了看,又掰了一半给李胤:“你年轻人多吃点,别再饿的半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了。”

李胤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一碗汤菜和一整个白面馍,总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嗓子眼有些堵,眼睛似乎也有些湿润。

“你们……”

一句话只说了两个字,忽然感觉心头一跳,眼角似乎瞥见三岁马后面,井陉河西岸的野草丛里,似乎有什么光芒刺了一下,再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发现。

小五顺着碗沿吸溜一口汤,塞嘴里一口馍,含糊地说道:“你们是不是要给易哥儿办婚事了,所以这么节省?要是的话,我那里还有一贯暂时使不上,要不你们先拿着……”

“不用……”

杨敬元抻着脖子喝汤菜,想就着汤把馍顺下去,但下咽有些困难,便站起身,想要蹦跶两下。

就在杨敬元抻着脖子站起身的一刹那,李胤扔了手里的海碗和白面馍,伸手拽住他的腰带,使劲把他往地上掀,同时嘴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趴下!”

……

就在那几点刺眼的光芒消失之后,又有点点光亮在西岸的野草丛里倏然闪逝,这次李胤看的分明,但越是看的分明,心头就愈发狂跳,周遭的所有声音陡然间全部都无影无踪。

他能看见小五嘴里包着吃食在跟杨敬元说话,杨敬元也嘴唇翕动,嘟囔了句啥,但他啥都听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此时此刻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有人,西岸有人!是胡竭人!!

说不上来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到现在为止,李胤甚至都没见过胡竭人,倒是之前服役的时候远远见过胡竭客商,但如果胡竭人跟他们一个穿着站在面前,他却是认不出的。

但他在瞥见那几点光芒时,这个念头便浮现在脑中,同时,他心底似乎有某种开关被打开,胸口的血液瞬间倒流进脑子,把他整个人的脸都涨的通红---不仅仅以前出生入死的战场本能被打开,更有深沉如海的恐惧,如蛇一般紧紧缠绕住他。

尽管李胤之前多少次游走于死亡边缘,在中东前线,他好几次差点就被如毒蛇般刁钻的子弹给直接报销,但他都活了下来。他依靠的并不是不怕死的精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怕死,怕的要命,所以才能活的更久。

战场上,越怕死的人才越不容易死---当然,前提是要能克制住怕死想逃跑的举动。

此刻,李胤就很怕,怕的要命,血液顶上头的结果是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恐怖,心脏也几乎因为难以忍受的压力而接近崩溃,他完全是不自觉地张大嘴想呼喊,但喉咙就像被卡住一样,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扔掉手里的海碗和白面馍,揪住杨敬元的腰带使劲将他掀在地上,喉咙里也终于迸出不知在他胸膛中滚过多少次的话:

“趴下!”

但这声音有点细微,似乎没蹿出他的嘴就消匿于无形,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浑浊音节。

旁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说过话,他们只见李胤突然像着魔了一样把杨敬元掀翻在地,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杨敬元。

伍小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嚼着的馍馍掉了都没发觉。好不容易才挤出点精神,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地一旁手足无措---难道胤哥儿突然失心疯了?他叔侄俩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他艰难地咽口唾沫,又看看把杨敬元死死压在身下的李胤,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是先把他俩分开呢,还是假装没事人一般继续吃喝。他只好抬起头,望向那边在收拾桶盆的老兵,希望他出面阻拦一下。

但那老兵的模样比他更难看,原本油光满面的脸色突然变得蜡黄,带着油花的厚嘴唇此刻也霎时变成灰白色,最诡异的还是倚靠在高台木栅栏处,正拿着一块麦饼硬啃的南方兵,两只小眼睛瞪的溜圆,都快要掉到眼眶外了……

看见啥了?

伍小五好奇地扭过身,顺着那南方兵的眼神望过去……顿时,他手里的碗和馍也立刻摔在地上。

一个戴着翻卷皮帽穿着深褐色皮甲的矮壮男人正从西岸的野草丛里站起,那男人手里握着一张弓,弓已上弦,弓和箭都斜指向地面,迈着一点都不好笑的罗圈腿,一抬脚走跨过了那条浅浅的溪流,哗啦啦地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一个,二个,三个……二十几个胡竭人从野草丛里鱼贯而出,他们手里都握着已经搭上羽梢,随时可以发射的弓箭,几步就从野草丛中蹿到了马群边,通灵性的畜生似乎察觉到什么,喷着响鼻不安地骚动起来。

草丛中默不作声走出来的胡竭人,就这么从骚动的马群中间走过去,面无人色两股战栗的驮夫们就东一拉西一堆的或站或坐,但他们甚至都没打量这些驮夫和马匹一眼,似乎这块地方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什么都没有,仅仅是有几块石头的空地,需要他们绕过去罢了---他们安静而又坚定地朝前移动,眼里只有兵站,那几顶牛皮帐篷里,喧闹的吃午饭声音还在传出……

兵站碉楼上负责了望和警戒的哨兵发现周遭安静下来,这才发现敌人,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呆呆地看着三五成排,以松散阵型缓慢又毫不迟疑靠近的胡竭人。

兵站里依旧没有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木栅栏的门敞开着,只有那个捏着麦饼的南方兵,空荡荡的碉楼上只有一个悬挂在楼顶横梁上的小铜钟。

直到胡竭人已经越过场地,到了那派食的老兵面前,碉楼上的哨兵才终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张大嘴,手臂伸向铜钟下的绳索,也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几个胡竭人同时举起手里的弓箭,嗖嗖嗖,眨眼间有五六支箭朝他飞了过去。

哨兵抓住敲钟绳的手臂忽然停滞,接着他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脸上脖子上胸膛上插着五六支箭,踉跄着向后退去,靠着支撑碉楼的栏杆,就这么慢慢滑坐下去---但他直到死也没有松开拽住敲钟的手……警钟还是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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